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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国之刃 第 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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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想知道吗”

  “……”

  “我从哪儿来啊。”

  “很想——不,应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

  她噗哧一笑,轻轻锤打他肩膊。

  “不想说吗”

  “不……只是……”她的笑容消失了,视线转向天花板,思想一瞬间仿佛从黑暗中飘扬往远方……“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国家啊……它很久以前已经存在,可是如今只剩下很少很少的人……”

  “是个很小的民族吗”

  媞莉亚点点头。“小得说不出来……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

  “说了等于没说……觉得受骗了吗”

  “没有。最少我知道了:像你这样的女孩,世界上已经不多。”

  她带点激动地抱紧他魁梧的身躯。

  “你知道自己说话有的时候很有意思,有时候又很气人吗”她咬着下唇说。

  “怎么气人”

  “总是那样理智、冷冷的,极力掩饰自己真正的感情。”

  康哲夫无言以对。

  “只有内心软弱或受过伤的人才那样说话。”她抚摸他的胸膛。“看见这些伤疤,便知道你不是软弱的人。”

  康哲夫的身子微微一震。

  “怎样得来的”她伸出手指,沿着他胸前一条从右腋直贯到心窝、隆起如蚯蚓般的伤疤轻轻划过去。“背项上也有七、八道吧……还有左臂上那个蝎子刺青……怎么弄来的”

  “……”

  “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吧我想听。”

  “好吧。”

  康哲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扭亮床头的阅读灯。

  “我杀过人。”

  二十二岁的康哲夫凭着连教授也为之激赏的优秀论文,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毕业。夏季期间已决定以担任教授助理的半工读方式,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一条既平坦又光明的成功大道正在面前等待他。

  母亲的重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经诊定为某种罕见的心脏异常。主诊医师告诉康哲夫,除了进行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外别无生机。

  康哲夫从不知晓谁是自己的父亲。

  母亲多年来身兼父职,在纽约唐人街的洗衣店和饭馆咬牙干活,凭着一双细小的妇人之手,把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

  年轻的康哲夫还没有机会向伟大的母亲偿还这一切恩典。

  五年前母亲拥有了自己的小型洗衣店;不久后康哲夫又取得了大学奖学金。本以为否极泰来,幸福的生活将从此降临……

  命运对待这对孤独的母子是何等残酷。

  连毕业礼帽也没有心情戴上的康哲夫,焦急地筹措昂贵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费。

  住院和使用维持生命设备的费用,早已把医疗保险花得精光;就是把洗衣店顶让他人,所得亦仅及手术费五分之一。

  对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毕业青年而言,根本毫无足够的信誉、地位与社会关系来筹措如此巨额的金钱。

  唯一能协助他的人——剑术恩师顾枫,偏在此重要时刻独自流浪修行……

  随着母亲的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渐渐消失,康哲夫急得快要疯了。

  他想到犯罪。贩毒。一次便够了……

  他寻找一些本已不想再见到的儿时朋友。有两个在三年前一场毒品生意争夺战中死于波多黎各人的轻机枪下;另一个刚被判定谋杀罪名成立,在新泽西州监狱服无期徒刑。

  余下好几个“朋友”都教他失望而归。没有任何贩毒集团认为他们需要一个从无前科的麻省理工毕业生。

  这时他却从一个在唐人街地下赌场工作的小混混口中得知一条门路:一个佣兵集团正在召募精英,听说有好几个黑道杀手,都为了逃避敌对黑帮的狙杀,或是因兵团的丰厚条件吸引而加入……

  那是笔足够支付手术费有余的军饷。母亲的洗衣店也不用顶让了。

  ——那毕竟是她半生的心血!

  ——病愈后,她还可以继续当老板娘……

  佣兵团的召募考核,在纽约市一座不为人知的荒废仓库内进行。据说应考者中有三分之一最后都给抬离仓库。

  整个考核过程进行三天之久。结果不论在体能、技击、近身兵器搏斗、智商测验、语言能力等项目上,康哲夫均取得无懈可击的成绩。

  按照规定,资质能力特别优异的投军者,获准预先提取整笔军饷。

  康哲夫提起钢笔时,闭目想像母亲康复后的笑脸。

  眼角有点湿润。他以为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流泪。

  他挥笔签下一纸服役五年的合约。

  四天后,当母亲接受只有百分之五十成功机率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的同时,康哲夫已坐在前赴巴黎的飞机里。

  “几天以后,我在巴黎的总部,收到了母亲手术成功的消息。”康哲夫坐在床上,闭目回忆这段一直不愿回忆的往事。

  媞莉亚擦去凝在眼眶的泪水,把头伏在康哲夫腹上。她有不详的预感:康哲夫话中毫无喜悦之情。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一心一意下地狱去。”康哲夫左手用力地抓住床单。“那时候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从地狱中活着回来。”

  就是凭着这股决心,康哲夫捱过了整整一年无情的残酷训练 :被捆缚双手从五层楼高的船桥上抛进海中,靠自己的力量脱身;在零下温度的雪地上抱着二百磅重的假人不停扭打两小时,稍一chuanxi便受到无情的鞭打;训练忍耐电殛、火灼、击打足底等惨酷的拷问……

  战斗技能训练的时间表也排得密密麻麻:s击、搏斗、跳伞、攀山、潜水、特技驾车、驾船、潜匿、救伤、搜索、侦察、逃逸、陷阱架设及破解、炸弹处理……

  一身伤痛和火药气味,陪伴康哲夫渡过二十三岁生辰。

  母亲渐渐康复的消息,激励他渡过这段前所未有的艰苦时光。

  ——妈,我会活着回来看你!

  训练结束之日,康哲夫配上那个可怕的肩章:鹰爪、骷髅、眼镜蛇、

  正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康哲夫,立即又被投进更深层的地狱里。

  “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地狱就在那里。”康哲夫避开媞莉亚明澄的双目,别过头凝视光亮的阅读灯。

  “那儿堪称‘世界的g门’。”

  他闭目。

  非洲某小国早就陷入多年的旱灾与饥荒,叛乱引发的全面内战更加深她的不幸。

  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国家。

  ——也是康哲夫首次杀人的地方。

  受雇于该国政府军的佣兵团“第六空降连”第四分队在某个夏夜出动,空降突袭叛军一个重炮阵地。

  首次出征的康哲夫咬着刺刀,匿伏在黑暗中的山岩间。

  长期的艰苦训练,并没有磨蚀他对刀剑制式及技艺的浓厚兴趣。身在有如联合国般的训练营里,他得以接触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传统武艺;跟从恩师顾枫苦修剑术的他,也随着多次的异种剑技比试,体悟出更多剑法的原理和精奥之秘。

  现在,他却要以这种艺术般的剑技,刺杀素未谋面的人。

  敌方一名迫击炮兵成为他首件牺牲品。

  当他把刺刀锋刃抵在炮兵喉头上之际,康哲夫清楚感觉到对方喉结的震动,触摸到对方唇上湿冷的汗水。

  那一瞬间,他犹疑了。

  ——我要杀人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名炮兵趁机作出反抗。

  康哲夫感到左腰处涌出一股岩浆般的火烫热流。

  右手抽动的速度迅疾如条件反s。刺刀深深划破炮兵的咽喉。

  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哀伤,康哲夫无法控制泪腺的分泌。

  满脸泪湿的他昏厥了。

  “就是这里吗”媞莉亚以细长的中指,抚摸康哲夫左腰上那道寸长的伤疤。

  伤疤斜斜地挂在他结实的腰肌,下垂的尖端呈尖针状逐渐消失,右端却带着一堆紊乱的星型疤r。

  “他用的是刀背上带有锯齿那种军用求生刀。”康哲夫垂首凝视伤疤。“我的反应若迟上半秒,死在那片山头上的便不是他。”

  躺在医院的第三天,史葛莱利少尉来探望他。莱利是第四分队的队长。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有着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轮廓和金发、脸色晒得如古铜的莱利笑着说:“我们的心,比那片大地更黑暗。”

  康哲夫似乎充耳不闻,呆滞的眼神望向病房窗外。

  初次杀人带来的心灵创伤,比r体所受的刀伤还要深。

  “可是你跟我们不同。”莱利抚摸康哲夫的黑发。“我看得出。”

  他站了起来,也望向窗外。非洲的阳光暴烈得惊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加入佣兵团。但是在这里只有一条原则:活下去。”

  莱利打开了房门。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拼命活下去。”

  莱利离去后,康哲夫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光采。他瞧向早已关闭的房门。

  “一部新的杀人机器诞生了。”康哲夫说。“为了生存而杀人。”

  他赤身站在酒店的落地大窗前,把深色的布帘抓起一角。映入眼前的是维多利亚港灯火灿烂的夜色。

  “我小时候在纽约贫民窟长大,亲眼见过许多可怕的事。但是到了战场上,我才真正体会到……”

  他伸手指向繁华的中环地区和对岸的尖沙嘴区。

  “我们埋首经营的这个都市文明是何等脆弱,它在对照真实、惨酷的人生时是何等虚伪。”

  “联合国不是有提供拨款和物资救济的吗”康哲夫问坐在身旁的莱利。

  他望向军营铁丝网外。十几个形销骨立的饥民在外头空地上茫无目的地走过。他们眼神呆滞,骨架突露的瘦小手脚上,黝黑的皮肤完全失却光采,肚皮却如怀胎妇人般不自然地鼓胀。步行的动作犹如刚从土里爬出的丧尸。

  “他们为什么还要饿肚子”康哲夫不忍再看下去。

  莱利无言,从迷彩军服的口袋中掏出一颗七点六二口径的步枪子弹。

  “我们吃的、花用的、还有用来杀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粮食。”

  康哲夫愕然。

  “所谓的人道援助,全部都流进军阀的口袋里。我们这种职业杀手所得的一切,都是从那笔脏钱而来。”

  莱利指向铁丝网外的饥民:“我们正在啖食他们的血r。”

  康哲夫从同袍口中得知:莱利出身于美国陆军特种部队“绿扁帽”,曾在越南参战,所得的荣誉勋章填得满一个酒杯。

  越战结束后,他返回了俄勒冈州老家,一个月后与妻子离婚,头也不回地加入了佣兵团。

  “那是为了她好。从首次踏进越南丛林开始,已经注定我不能再像从前般生活。战场才是我真正的家——尽管我仍然讨厌它。”

  康哲夫知道,莱利仍旧深爱他的妻子。他每月支付给她的赡养费,比法院命令的金额多出一倍。

  莱利偶尔会露出吓人的眼神,可以盯着别人几分钟不放。

  数次出战后,康哲夫才体会到莱利是个多么杰出的指挥官。第四分队的成员对他的敬佩和信赖,比对一个五星上将还要高。他是那种能够凭敏锐的生存直觉带领部下逃过危险的领袖。每只军队里面总有几个拥有这种天赋异禀的人。

  康哲夫渐渐习惯了战争,也习惯了杀人。每次以刀锋刺杀敌人的瞬间,体内的另一个他都能自动说服自己:

  ——那不是人。是物件。

  这大概是某种保护自我心智的反s机制吧。以枪弹s杀敌兵时便更容易了。

  军队内充斥毒品和同性恋。不少人都难以抗拒服用大麻、lsd()等软性毒品以麻醉战斗带来的心灵痛楚。

  康哲夫却一直保持克制,远离这些令人沉沦的诱惑。

  ——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去妈妈的身旁!

  母亲是他求生意志的唯一支柱。

  这根支柱却在意想不到之际崩溃了。

  那一天是他参战的第二年,距离五年兵役合约结束的日子还有一段漫长光y。

  一夜突袭后,他带着疲乏但兴奋的心情返回兵营。首次击杀了双位数字的敌兵后,按照规定他可获一天特别休假。

  在军营等待他的是一封电报。

  “是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带来的排斥性并发症。”康哲夫把脸埋在媞莉亚赤l的胸前,紧抱着她的腰。

  她感觉到胸脯上有点湿润。

  “就在我夺去十六条生命那一夜,死神也夺去了她的生命。”

  “不要哭……”媞莉亚抚摸他的头发。“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我没有……后悔,只是想:为什么上天要对她如此残酷……临终前,她连唯一的儿子也看不见,甚至连儿子身在何处,正干着怎样可怕的事情也无法知道……”

  那天休假的晚上,他尝了第一颗lsd。左手仍紧捏着那封电报不放。

  脑袋里一阵莫名的奇异冲击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飘离了非洲。

  在红色降落伞的带引下,赤身l体的康哲夫缓缓飞扬到北方……

  足底忽然踏着软绵绵的陆地。他垂下头。是雪,漫山遍野、没有尽头的雪原。他不觉寒冷,只管拼命地往前方奔跑。

  不断奔跑间,感觉身体渐渐变得矮小。步幅愈来愈窄。皮肤恢复白皙嫩滑。体毛消失无踪。

  他回复了五岁时的模样,一跃扑进母亲的怀抱内。

  母亲温暖的笑脸就是天空,丰腴的胸脯与手臂就是大地。

  母亲的怀抱就是他身周世界的一切。

  ——妈,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哭

  康哲夫感觉眼皮如铅般沉重,蜷伏在她宁静柔软的怀抱里,陷入前所未尝的深沉睡眠。

  从幻觉中醒来的痛苦,比未吸毒前更甚。

  康哲夫对现实世界已毫无眷恋,只想永远活在那安详的幻觉中。

  可是连也出卖了他。

  往后几天,不论他抽多少大麻、吞多少片lsd,也无法再次返回那片幻境。只有许多奇怪扭曲的图案、狂乱流动的光影、混和几十种花香的浓烈气味……没有半丝母亲的音容。

  体力和反应都渐渐减弱了,但他在战斗中的表现却比从前还要凌厉、狠烈。杀人之际,他不必再把对方幻想成物件了。

  ——他已视现实中的自己为死物。

  唯一激励他在战阵上拼命求生的,只有那一次重遇母亲的幻觉。

  药瘾渐渐加深。

  莱利看见他逐渐黯淡的眼神,只能垂头叹息。

  ——谁也帮不了他……

  康哲夫开始尝试海洛因。

  ——妈,我一定能够再次找到你……

  他决心,在下次重返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时,便立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已特别准备了一颗子弹。

  媞莉亚瞧着伏在自己腹上熟睡的康哲夫。

  她擦干眼眶的泪。

  康哲夫并没有把自己过去的故事说完。

  “跟我到西班牙去,好吗”他在快要昏睡前问。“我要告诉你……把我过去的一切告诉你……”

  媞莉亚强忍着哭声:“好……”

  康哲夫却已听不见了。

  第五章 杀牛者彼德洛

  乌黑猛牛的雄壮身躯静静伫立在黄沙土地上。一双向上弯曲的坚硬牛角,在烈日下显得尖锐如剑。

  晶亮的牛眼中,反映出dangyang的红色。

  健蹄急飞。粗壮的尾巴剧烈挥动。

  八百多磅重的躯体,以惊人速度穿过红布巾。

  当康哲夫进入露天座席时,斗牛表演已进入中段。在圆形斗牛场中央、集万千观众注目于一身的已是今天第三头猛牛。

  分为三层的“斗牛纪念广场”二万二千余观众席座无虚设。这座位于马德里市东北部的建筑,是西班牙境内最巨型的斗牛场,另外还附设“斗牛博物馆”,详尽介绍了斗牛历史和陈列与斗牛有关的各种文化。

  今天刚好是五月十五日圣依希洛节,连续二十三天的斗牛表演揭开了序幕。

  康哲夫感到酷热难耐,脱去了棉麻西装外套,露出内里的浅绿色短袖衬衫。这套便服是在香港时媞莉亚为他挑选的。

  “丢掉这套灰西装吧。”她那天忽然说。“跟盔甲没有两样。”

  康哲夫感到嘴唇干燥。马德里位于西班牙中部,海拔二千公尺,是全欧洲最高的首都。典型的高原大陆性气候。

  在三名助理斗牛士交相以红布巾挑拨猛牛后,表演进入第二阶段。

  戴着白色圆帽的马刺手,骑着裹以重甲的骏马出场。

  马刺手策马转动,随即吸引硕大的黑牛奔来。马刺手紧握手中长矛,乘着怒牛的来势急刺其背项。

  背带血花的黑牛轰撞在马甲上,发出沉厚的碰声。

  二万二千名观众爆出惊唿声。

  ——“为什么人总喜爱看流血”

  康哲夫无声叹息,架起一副方型的墨镜。

  血流得更多了。

  马刺手策马退去后,三名一身绣金衣服的助理斗牛士再度出场。他们手中各握着一双饰满雪白纸花的短矛,轮流以优雅的姿势把六柄短矛刺到怒牛的背项上。

  牛血把纸花染成鲜红,再流向牛腹。漆黑的牛身燃起了伤痛的火焰。

  距离虽远,康哲夫仿佛清楚瞧见牛眼中的哀恸与愤怒。

  四周的观众已进入了醉酒般的亢奋阶段,纷纷掏出手帕在空中挥舞,赞赏这头格外骁勇的动物。

  “彼德洛——”整齐的呐喊声,混杂在节奏明快的《espana cani》斗牛曲旋律中。

  “彼德洛!彼德洛!彼德洛!”

  音乐突转为嘹亮的号声。一条高壮的身影自斗牛场边的甬道大闸步出。

  “彼德洛!”

  猛牛的最后对手出现了:高壮的身躯披着和牛身同样乌黑的战衣,宽广的两肩上饰以金甲。柔长的黑发束成辫子垂在背后,并没有戴上传统的斗牛小帽。踏出的步伐隐然有一股舞蹈似的优雅。

  二万多条手帕如波浪涌动。

  斗牛士把赤红布巾披在左臂,布下隐隐闪现银辉。他驻足于黑牛前十多公尺处,向它缓缓鞠躬敬礼,举止一如十七世纪的西班牙年轻贵族。

  “彼德洛!”一名古铜肤色的高大西班牙少女奔到场边的围板前。低领口衬衣下的丰满胸脯在奔跑中上下跃动。

  她抛出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斗牛士白皙的俊脸牵动,形状优美的薄唇展露出充满魅力的微笑。他伸出右手把空中的玫瑰接过。

  斗牛士以手指拈着玫瑰,收到腹前,再向四周的观众鞠躬。

  “容许我把这头英勇公牛之死,献给在座所有美丽的女士。”斗牛士的语声恰如音乐。

  “噢——”康哲夫身旁一名像模特儿的美女发出绝望的叹息。“彼德洛,我愿意为你而死!”

  康哲夫听得苦笑。

  ——这小子……

  斗牛士再次面对公牛,目中的温柔之色顿然消失。他把玫瑰花衔在口中。

  “来吧!只有真正的勇者才配死在我的剑锋下。”

  他把挂在短棒上的赤红布巾放在身侧,悠然晃动。

  尘土飞扬。牛躯急速冲至的那一刹那,斗牛士美妙地向后弯腰、旋身,千钧一发间闪开了锐利的牛角。

  数滴牛血溅到斗牛士的黑衣上。

  虽然不是第一次观看斗牛,康哲夫仍不禁对表演者的身手赞叹不已。

  被送进斗牛场的牛只都不是普通的品种,而是由斗牛场特别培养、血统已保持了数百年的纯种斗牛,天生便具有强悍的体质与特性。

  这种斗牛天性喜爱冲撞攻击任何迅速移动的东西。牛实际上是色盲的,斗牛士使用红布只为了加强观感。康哲夫听说过,曾有一头走失的斗牛,猛然冲向一列横越它面前的火车而丧命。

  斗牛士在数分钟内表演了多次不同的闪躲花式,引来观众一波又一波的惊唿。

  背c六根短矛的猛牛并无半点疲倦迹象。康哲夫听到身旁一些观众开始忧心地窃语,赞叹这头公牛前所未见地顽强。

  “真是可敬的对手啊!”斗牛士微笑凝视面前不足十尺外的敌人。

  他把右掌伸向红布后,拔出了藏在布里的长剑。“是结束的时刻了。”

  笔直、狭长的剑锋银光闪烁。十字形的剑锷上饰有一颗绿宝石。缠着黑皮革条的剑柄旁附有半圆形护手,上面镂刻了细致的雕纹。这是普通斗牛士绝不绘使用的罕有极品。

  银白剑锋闪现,全场观众立时为之屏息。

  牛角的尖端微微颤动。

  斗牛士双足并立成丁字,腰身优雅地后仰,右掌高举剑柄,剑尖斜斜下垂指向猛牛的双目之间。

  仍旧衔着玫瑰花的嘴唇牵起。

  与花色同样鲜艳的红布巾悠悠晃动,犹如dangyang中的一片血海。

  牛蹄在嘹亮的号音中跃飞。

  一秒之间,牛角狠狠穿越了虚空的红布。

  玫瑰花瓣犹如血滴般散落。

  猛牛强健的四腿瞬间软倒,八百多磅的巨躯颓然在斗牛士背后伏倒。

  已脱离斗牛士右手的剑柄直指向天。笔直的剑锋毫发不差地深深没进牛背两边肩胛骨间的三寸缝隙,刺破了强壮的心脏。

  健牛仍未断气,牛头无力地挣扎摇动。

  斗牛士闭目,俊美的脸庞露出一抹哀愁。

  他无言伸出右手。身穿金衣的助理斗牛士把一柄十字形匕首交到他手中。

  斗牛士把红布巾抛去,提着匕首缓缓步向苟延残喘的黑牛。

  斗牛士以漂亮如古代贵族下棋般的姿态,把匕首尖锋准确地c进牛头骨底部,迅速结束了它的痛苦。

  残酷中的仁道。

  康哲夫不得不承认,坐在他面前的彼德洛达奎加比奥的确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达奎被誉为近百年来西班牙最伟大的斗牛明星,传媒更给了他一个光荣无比的外号:“再世彼德洛”。

  彼德洛罗美洛是西班牙现代斗牛之父,据记载他在一七七一年至一七九九年间共杀死了超过五千六百头猛牛而从未受伤,是传说中的无敌勇者。

  达奎穿着古典式的麻质无领开胸衬衣,手握盛着葡萄酒的水晶玻璃杯子,走到窗户的小阳台前。他那六尺四寸的身躯比康哲夫还要高,身材则稍为削瘦。

  窗外可俯视斗牛场内的情景。杀戮仍在进行。

  每一场斗牛表演均有六头牛上场,分别由三位斗牛士宰杀。其中第一及第三头猛牛,规定由当天三人中名气最响亮的斗牛士击杀。

  “康,我知道你不大欣赏斗牛。”

  康哲夫喝下半杯冰水,吁了一口气,把杯子放回面前的小圆桌上。

  “没有高桥那么讨厌。他形容这是‘胡乱的杀生’。”

  达奎喝了一口冰凉的葡萄酒,指向窗外的斗牛场。“不对。上场的公牛都拥有经过严格挑选的血统,天生具有高贵、勇敢、骄傲的本性。它们生下来的目的便是在场上与我们一决胜负。这跟别人养饲牛只作食物并没有分别。”

  康哲夫默然,掏出手帕拭抹额角的汗珠。

  “可惜……”达奎把杯中酒一口喝干。“经过几百年,虽然一直保持纯粹血统,但今天的斗牛已比它们的祖先衰弱得多。我真的羡慕罗美洛,他曾经跟真正最勇悍的猛牛对抗。”

  达奎把空酒杯放在窗台上,回首露出令女士们难以抗拒的迷人微笑。“我们多久没见面三年吗你的衣着品位进步了。”

  康哲夫轻抚身上的浅绿衬衫。“不是我挑的。”

  “是女人吧”达奎手抚下巴,打量着康哲夫的衣衫。“颜色搭配得十分好。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女孩子,而且非常美丽……”

  “又来这套了。”康哲夫苦笑。“不用证明啦。谁不晓得阁下在女人与剑上的丰富知识”

  “剑……”达奎瞄向横放在小圆桌上的一个长条形布囊。“可以打开让我看了吗”

  “就是为了让你看才带来。”

  达奎迫不及待地解开布囊。

  “日本剑吗”他把那形状奇特的剑锋拔出。“不。看来不是。”

  “是我托高桥打造的。”康哲夫简略说明这柄剑的来历,只是把陈长德的身分隐去不谈。

  达奎并不仅是斗牛场上的明星。今年已三十岁的他,自幼对西洋剑击技艺产生浓厚兴趣,少年时代已在现代剑击竞赛的“重剑”与“军刀”项目上取得优异成绩,被视为未来的奥运剑击夺标好手。

  但一如高桥龙一郎,体内流着真正“骑士”血y的达奎,并不满足于已经体育化的现代剑击,转而钻研古典剑技。

  他特别钻研自十七世纪流传下来的古西班牙剑术:这种被称为“死亡之舞”的剑法承袭了中世纪的激烈实战技巧,揉合传统西班牙的华丽舞蹈而成,杀敌于优雅动态间。达奎斗牛时异常漂亮的闪身动作也是从中领悟出来。

  由于欧洲的古剑击技术多已散失,达奎于是对中世纪以降的欧洲剑、刀等短兵刃,以至中古骑士的盔甲制式进行深入研究,期望能依据古剑的外形设计,重构出其运用方法及特有招术。

  为了这些艰辛的研究,达奎甚至放弃了攻读一流大学的机会,以致他后来虽然取得杰出研究成就,却因缺乏学历而不受学术界的认同,投稿论文从来未受重视。

  康哲夫瞧着正在细心观察剑刃形状的达奎。“怎么样有把握还原它的用法吗”

  达奎双手握剑,挥动了数记,随又改为单手握持,再作数记刺击。“重量肯定跟真正的那一柄相同吗”

  “当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差距不会太远。”

  “不对。”达奎抚摸剑身近柄处的一段。“这儿的弧度应该加大一点,宽度应扩大约两公分。这样才能更充分把力量贯注到前面的刃尖上。”

  “有问题吗我可以再铸一柄。”

  “不用浪费时间。我能够修改一下。不打紧吧”

  康哲夫摇摇头。“反正不是物证。”

  达奎瞧瞧康哲夫放在圆桌上的那帧照片。“剑招虽然威力强劲而且速度惊人,但招式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啊。”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康哲夫喝了一口冰水:“但假如凶手是在死者背后出剑呢”

  “什么”达奎瞪着眼。“不可能吧”

  “按我的推测,这是事实。”

  “不……”达奎扭动手腕,把剑尖反向指着自己,轻轻比划着。“不可能,除非剑刃比这个短一半……”

  “剑身的长度误差不会超过三公分。”

  达奎摇头叹息。“那可真是前所未见的招数……连中国剑法也没有吧”

  “据我所知没有。”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把它暂时存放在这里吧。”达奎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信心找出答案。”

  “我也对你有信心。”

  两个在不同世界里以剑维生的男人,会意地相视一笑。

  “但是……”达奎收起了笑容。“我替你做这件工作是有条件的。”

  康哲夫闭目。“彼德洛,算了吧……”

  “不!”达奎双足站成丁字形,左手卷曲收到耳旁,右掌握剑向前,以西洋剑击的迎战体势朝向康哲夫。

  “在我还原出那一式反削的剑招后,你要和我比试一次——用你的中国剑术。”

  康哲夫沉默坐在椅子上。

  “十四年了……我们认识了十四年吧”达奎把剑垂下,转身远眺窗外。“纽约。为了一个名字——顾枫老师,我远渡大西洋对岸那个奇异的都市。在顾老师的剑术馆里,我们初次见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康哲夫仍闭着眼说。

  达奎点点头。“可是到现在,我还常常在睡梦中看见顾老师的剑光。十四年前的影像,对我的心灵是个绝大震撼……多少年来,我一直梦想与他比试。可惜我知道,即使在今天,我跟他仍有距离。这是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

  “你的剑技还在进步中啊。”

  达奎叹息。“可是当我的实力能跟顾老师相比的时候,他恐怕已不在人世……”

  他挥剑指向康哲夫。

  “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完成我的心愿!代替顾老师拔剑吧。”

  康哲夫睁眼,站了起来。

  “我已没有资格跟你比试。”康哲夫垂头瞧着自己双手。“我已失去了作为一个剑士的荣誉。这双手只会把剑弄脏。”

  “剑根本没有脏洁之别。”达奎俊美的脸上透出傲气。“只有胜利之剑与失败之剑的分别。”

  “这只是你们西方人的看法。”康哲夫把挂在椅背上的棉麻外套拿起来,转身离去。

  “无论如何……”康哲夫临行前说:“我仍然希望你能帮助我找出那柄剑的主人。”

  男人走向马德里马哈斯机场候机大堂的公用电话座。五尺六寸的身躯非常削瘦,却披上一件只有伦敦街头才常见的长雨衣,与南欧的热情气息极不相衬。

  男人提起话筒,投下硬币。

  “我已经到了马德里。”男人的英语夹带着奇怪的腔调。

  “很好。”电话另一端是苍老的男声。“你的工具已经放在指定地点。去拿吧。”

  “什么时候需要用”男人开着的右拳捏得发响。

  “五天后再决定用不用得着。二十日,马德里时间晚上十一时,再打这个电话。”老人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威严。

  “我看还是快点动手吧。”男人的语音中透出悍烈之气。“反正不是第一个。”

  “不到必要时,尽量避免惊动那人背后的‘力量’。还没有到宣战的时候。”

  “他知道了多少”

  “不多也不少。关键是,他还不晓得我们的存在。只要他还未知道这一点,你便没有必要动手。我们有可能说服他。”

  “我们能及时察觉吗”男人舔舔嘴唇。

  “‘她’会告诉我。”电话中的老人说。“不用再问。这五天好好准备一下。不要喝酒。那人曾经是军人。”

  “不信任我吗”男人目中有一股被轻视的怒意。

  “那人修练的日子不比你短。”

  男人恨恨地把电话挂断。

  就在男人转身欲去的一刻,在他背后排队的西班牙少年刚好把松掉的鞋带缚紧,迎面站了起来。

  少年眼见快要跟男人面对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唿。

  男人刹那间自他面前消失。

  少年楞住了,后面却传来一记切齿般的骂声:“小心!”

  “对不起!”少年以西班牙语道歉,呆立目送男人长衣飘飘远去的矫健背影。

  少年深深记得,在刚才几乎迎面相碰的那一刹那,男人目中激s出的那股凶狠之色。

  第六章 红蝎刺青

  只有双人座位的浅蓝色迷你型汽车,在晚上十一点多穿过马德里市的心脏——“太阳门广场”。

  小汽车走得不快。深夜街道的交通仍然繁忙。

  坐在助手席上的媞莉亚好奇地望向车窗外。

  林立于街道两旁的各式餐馆、酒吧、咖啡馆依旧灯火明亮。游人密布,在店门和人行道穿梭进出。

  汽车偶尔在红绿灯前停下,媞莉亚清楚看见酒吧内挤满了酒酣耳熟的顾客,还有忘我地演奏的乐师,以及在桌子间钻来钻去的服务生。

  纵使隔了一层玻璃,她仿佛仍听闻他们热烈豪快的对话,碰杯痛饮的清脆声音,当然还有热情奔放的西班牙旋律。

  她转头瞧向握着方向盘的康哲夫。

  “都快要午夜了,街上还是那么多人和车子。”

  “对于马德里人来说,如今才是晚餐刚结束的时刻呢。”康哲夫微笑。“马德里一天的划分方式,跟世界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怎么说”

  “马德里人的午饭时间大概由下午二点至四点才开始,这一顿最少吃两个小时,不到下午六点是没有人回去工作的。”康哲夫扭动方向盘,车子往左转入另一条较宽阔宁静的大道。

  他续道:“晚上九点半至午夜是他们的晚饭时间,不过之前也会喝一杯下班酒,来一点小吃。至于迪斯可舞厅或摇滚音乐酒吧的高峰时段,则非到凌晨二点不会开始。”

  “哇!”媞莉亚两眼依旧望向车窗外。大道旁的景物已变成中世纪风格的古典建筑:又尖又高的塔楼、粗壮的大理石柱、矗立广场喷泉上的铜像……“那么他们什么时候睡觉”

  “天晓得。”康哲夫加快了车速。“总之而言,在主要的卡斯特拉大道上,凌晨三点的交通与下午三点的情形毫无分别。”

  车子进入了市广场地带,这儿是马德里酒吧与小吃店最集中的一区。马路上拥挤得多,车子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马德里全市共有超过八千家酒吧,大约每六百个居民便有一家。”康哲夫在等候红绿灯时说。“据说马德里一条街上的酒吧数目,比整个挪威还要多。”

  媞莉亚终于放弃了观看,把背靠回到座椅上。她穿着纯白色的丝质衬衫跟牛仔裤,衬衫下摆没有卷到裤腰里,任其潇洒地盖在外面。

  “老实说,马德里人这种生活方式很是懒惰。”康哲夫瞧着身旁的她说。

  “不。”媞莉亚露出小巧洁白的牙齿微笑。“他们是太热爱生活享受而已。也许是受到东方文化影响而产生这种浪漫的价值观吧。”

  “没错。”

  “哦”

  “西班牙曾分别被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帝国和西哥德人统治。到八世纪笃信回教的摩尔人从北非而来征服西班牙多地,直至十五世纪末才彻底败亡。就是这段时期,摩尔人带来了伊斯兰文化还有血统。看看许多西班牙人,不论头发、皮肤跟眼睛的颜色都比其他欧洲人深。说不定连美洲阿兹特克族的古文明也对西班牙人产生影响呢。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肆意蹂躏时,也不免受到鲜烈的古印第安文明熏陶……”康哲夫说。

  “于是培养出现代西班牙人这种热爱享受的性格吗”

  “大概是吧。西班牙曾是十六世纪的‘海上霸王’,拥有最庞大的殖民帝国。但把持财政的贵族只爱享受,专注于掠夺、收藏稀有宝物和艺术品,忽略了工、农业的发展,导致西班牙向欧洲邻国欠债累累经济陷入泥淖。最后在一五八八年五月,西班牙向称”无敌舰队“的一百二十七艘战舰被英国舰队击败,一代霸权从此衰败。”

  “这也活该。”媞莉亚神色变得凝重。“我在想:他们只是为了自己享乐,多少印第安部落被残酷地摧毁、奴役是灭族啊!”

  康哲夫发现她语音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他瞥见她眼角有些湿润。

  “这是没办法的啊。”康哲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文明。”

  “包括我们现在的文明吗”

  康哲夫凝视前方已变得疏落的长街。路灯有如带着凄艳颜色的黄昏夕照。

  “我也不知道。”康哲夫苦笑。

  辽阔的草原上渗满了露水的淡淡香熏。原来黑沉的苍穹已渐渐转化为海洋般的深蓝。一层浅灰色的云雾凝留在极处的地平线上,趁着曙光未露之际作最后的安眠。

  康哲夫与媞莉亚相拥,躺在一片平缓的草坡上。鸟语打破宁静,间歇的啁啾在风中远扬。

  康哲夫感觉到,媞莉亚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冷得如雏鸟般微微颤抖。他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

  媞莉亚带着朦胧欲睡的眼神,仰首亲亲他的下巴。“谢谢。”

  “要回车上去吗”

  媞莉亚摇摇头。

  “假如现在就是世界末日,那有多好。”

  “为什么”康哲夫抱着媞莉亚纤细的腰肢。

  “就这样一直跟你拥抱着,躺在这片草地上……”她像梦呓般说:“……静静地等待黎明,直到地球历史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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