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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 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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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叹:“真的,如果尉迟兄能分一半心思给伊人,那还不手到擒来。”
“她也还不是尉迟家的人。”他淡声说道,替她解下了兔耳朵,顺道熟练地替她扎了个辫子,免得披头散发,他手指穿过她发间时,果然有着异于他人发丝轻软舒服的感觉。
天天洗发,摸起来连指腹上都染有淡淡发香,难怪她热爱沐浴。
她摸摸辫子,笑道:“多谢尉迟哥。”目光停留在他的扇袋上,她真的只是略略停留而已,就见他解下扇套放进她怀里。
“万兽节一连三天,你就带着它吧。”
她笑眯眯地应了声,毫无愧意地收下,其实她是知道尉迟恭把她当撞坏头的孩子看待的。
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如果他还是把她当成以前那个崔舜华看待,她想她这最后一年真会孤独的过,没人愿意跟她太过亲近……她绝对会发疯,还不如象现在,就算把她当个孩子都好。
扇套里是一把扇子,这些名门富户的男子们人手一把扇子附庸风雅,但她没见他用过,她打开扇子,扇面上果然是北瑭流行的山水瀑布,瀑布自山间直直泄下,扇面一倒过来,却是直冲上天,正是暗喻商人的名利。
“尉迟哥,舜华有一事想请教。”
“嗯。”他漫不经心,盯着掌里这对挂在她头上可爱到不行的绒毛兔耳朵。
“当然,这是因为我脑袋不清楚所致,那个……我记得你曾说舜华喜欢戚遇明,但为何我与伊人姑娘看似感情不错呢?”照说,是情敌啊。
他转头看她一眼,道:“你心思复杂,常人难以理解,你先与伊人交好,故作一见投缘,与她互称姐妹,你为她想除去我这祸害,戚遇明看在眼底,自是不再排斥你,待他对你慢慢有了好感,你再离开他俩,除去伊人,这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
她一怔,“这么复杂?”
他嘴角微地上扬,“一点也不复杂,你看伊人的眼神并无感情,举手投足却是情真意切,我要看不出,今日也就不是尉迟家主子。”
“那我……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他停顿半天,看着她一字一语:“你确定撞了头的崔舜华还喜欢他么?”
这话有点用意,她不太明白,又追问:“那你是怎么喜欢上伊人的?”
他瞟她一眼,没有答话。
她挪挪位子凑近他,兴致勃勃道:“尉迟哥,你说出来咱们好琢磨琢磨要怎么近一步拉近你们之间的关系啊。”
“伊人她也不是好惹的,舜华,以后别再让自己太靠近戚遇明,今天火锅的事别再犯了,没有一点手段。一个孤女是撑不到现在的。”
舜华面色古怪,“尉迟哥,你真的喜欢伊人吗?我觉得你还偏向我些呢。”这么理性地说伊人,跟《京城四季》说的完全不同。“你可别喜欢我啊。”
他瞪着她。
她笑着:“说笑的。”
尉迟恭按着额角,闭目道:“对了,今年是建熙……建熙……”
“建熙四年。”舜华顺口答道。
他沉默一会儿,语气微软:“四年吗?我以为是三年。”
舜华一击掌,泰若自然道:“瞧我忘的,今年是建熙三年。三年没错。”她装作不经意问:
“你见着絮氏舜华了?我不小心听见你跟白起的谈话。”
“嗯,见过了。”
她转头看着他,口气稍带急切地问:“看见她的脸了?”
他略略挑起剑眉。“以屏风遮面,如何看得清?”
“你没有趁她不备之时,偷看她?听说她很单纯的。”
“我何必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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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好奇吗?”
“为什么要好奇呢?”他反问:“我对身长九尺的强壮女人并无兴趣。”
她一时语塞,最后瞟着他问道:“你对她印象如何?”
“……初次拜访,谈不上什么印象,但,应是一个大家闺秀。”这是尉迟恭斟酌下的用语,一见她面带喜悦,就知他的回复她非常满意。
“听说她很喜欢吃尉迟家点心呢。”她道,美目热切地看着他。
他又挑起眉,相信自己并没有暗示他还会再去,虽然,他确实会再去……那个絮氏舜华与眼前的崔舜华,性子几乎如出一辙,只是一个是温室里寂寞的小姑娘,另一个却早已历经生死。
轿子忽然稳稳停住。
尉迟恭瞧已到自家大门,他听得轿夫道:“当家,是王夫人……”
舜华见他眉头微皱,她低声道:“这可不好,家丑不可外扬,快快趁没人发现时请王夫人入内吧。”
尉迟恭一掌把她的脸推到轿窗旁,斥道:“哪听来的闲话。”
“这是《京城四季》里写的……”
又是《京城四季》?他没有理她的胡言乱语,道:“等我一会儿,别出来。”
舜华自是听话,《京城四季》里初章介绍尉迟恭,提及他当家时,因侄儿尚幼,北瑭不禁再嫁,他放了几个嫂子出嫁,仅仅留下襁褓里的尉迟血脉。
书里头还写,有名再嫁的夫人不定时回来找尉迟恭,描述之中两人颇有暧昧,她那时看了只觉得尉迟恭这种行径不怎么好,怎能左追伊人,右又与再嫁嫂子牵扯,但后来《京城四季》没再提及这位再嫁夫人,她也就忘了。
她贴着轿窗,隐隐可见尉迟恭衣袍,可惜没法见到那位王夫人,想必此刻写着《京城四季》的人就在附近窥视,才能将尉迟恭的私生活写得这般详细……她下意识地打开扇面,手指轻轻抚着,听着外头的交谈,果然光听声音,尉迟恭语气是有无情的错觉,那位王夫人年岁绝对比她大些,她听着这位夫人主动寒暄套交情,接着又扯到丈夫是读书人,收成不佳,眼见春税将要结束,还希望看在过去情分上,稍稍帮助一下,要不,请尉迟买下那块地也好……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言谈之间,尉迟恭似是看在还是幼童的侄儿面上,年年帮了点忙,但要无条件买下那块先天后天皆不良的地是绝无可能的。
舜华忽然想到,尉迟恭在相貌跟语气上很容易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错觉,但,毕竟不是白起。白起哥可以狠到让人不敢再来的地步。
尉迟恭真的挺看重自家人,她想,他与王夫人间还卡着一个姓尉迟的男娃娃,他不会再冒着失去尉迟家的任何一个人的风险,至少,在男娃娃长大前,她怀疑他还是会帮这位夫人度过难关。
她胡思乱想时,尉迟恭正掀开轿帘要入轿,他往她面上看去,心头微惊,她乌眸半阖似沉思,手中扇面微晃,透得几分精明,如同以往的崔舜华。
“舜华?”他叫道。
她被尉迟恭异样略锐的声调惊得张开眼,一看见他,她满盈笑意若细碎莹光,刹那温暖夺目,她连忙让位,尉迟恭多看她两眼,在确定什么,接着撩过袍角坐下,道:“直接入府。”
轿子经过那位王夫人时,尉迟恭伸出手臂越过她,将窗门拢上。
“别让她看见你。”
她回头,暗暗吓了一跳,尉迟哥离她好近,差点撞上他秀直的高鼻。
太近了,她想,颊面蓦地发热。
尉迟恭收回手,当做不知方才两个人距离过近,他解释道。
“她会找上你,托你帮忙的,你撞伤脑子没法应付她。”
“喔……”她看他一眼,问道:“伊人可以应付么?以后尉迟哥要是娶了伊人,她能替你应付这些事吗?”
他沉默片刻,道:“她有这个能力。”
她又喔了一声,微微笑着:“这样说来,我忽然想到,白起与絮氏舜华曾有不言明的婚约。”
“婚约?”尉迟恭眉目轻厉。“怎么回事?”
“不过白起万万不会娶她,一来他视她为亲妹,二来絮氏已经无法带给他利益,三嘛因为絮氏就等于我现在这个样儿,根本没有能力去当白府主母,”其实她都知道的,只是大家都没戳破那层纸,孩子气就孩子气吧,她这几天还幻想过,如果她没有短命,还是那个絮氏舜华,如果尉迟哥没有这么喜欢伊人,伊人最终情归戚遇明,她是不是可以……可以……哎啊,现在她想,都是她的春秋大梦而已,尉迟哥跟白起哥很象,絮氏之后对他们太沉重,孩子气的舜华不会是他们的首选。
她不大明白的是,白起择柳姐姐为对象时,她心里很为他感到高兴,即使明知自己被舍弃的原因,但不难受,而现在,她心头有点酸涩……她应该早就知道才是,所以絮氏舜华生前有想过,健康地活下去,然后去真心喜欢上一个农户,猎户都好,他们不会知道絮氏背景,虽然她有孩子气,也没有足够能力去尔虞我诈,但她有体力啊,可以帮忙下田,这些劳动人家总不可能再嫌她吧。
这种想法,她绝不会告诉白起,让白起内疚,自然也不可能告诉眼前的尉迟恭,她见他看着她,她开心笑道:“所幸,我不是絮氏舜华。”她小心翼翼将他送的扇子阖起,尽心想了一阵,道:“尉迟哥光是接济王夫人,至少还要接济个十年,人要接济久了,容易没骨头,就会越发的贪懒求现成了。”这话是白起哥说的。
他一直凝视着她,道:“她贪不贪懒不干尉迟家事。”
她回避他的目光,但想想她干嘛回避呢?他又不知道她对他曾有的春秋大梦,于是,她笑着与他对视,道:“但人一旦成惯性,等你接济完了,就会找上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时轮到你侄儿继续做你现在做的事,这……”
他含蓄道:“舜华,能当家的都不会是良善之辈,她在尉迟家待了两年,应该明白我的处事态度,如果过了头,日阳随时会在她眼前落下的。”
舜华没听出他的隐晦,好奇问道:“那块田地真的很差么?”
“养她一家三口贫户,好过我买下那块地。”
“那……义庄呢?”
“义庄?”他思量片刻,“是絮氏金商的手法么?当年絮氏金商在北瑭多处做义庄,义学,而后在康宁帝时全数遭封。”当年的陛下怀疑絮氏金商以此收买人心,企图连结大魏造反,因此絮氏金商衰败后,北瑭所有的富户都不敢再行义学,义庄。长久下来,北瑭商人的形象很简单,凭着买卖定诚信,但额外拉拢百姓的手腕是没什么人在做了。
舜华坦白道:“都过了几百年,时代早就不同了,难道当今陛还会再以为这些义庄,义学又是来收买人心造反的吗?你不是絮氏之后,尉迟府里也出了一个神官,他怎会怀疑你?”
尉迟恭沉吟道:“如果找个官员……”
舜华笑道:“找个官员主张义学,义庄,商家在背后出资,税赋方面也好谈,这是个好法子啊,不好用的土地好好挑上一番,好比那位王夫人,到时办了个义庄,她与夫婿也有份工作,不必为田地烦恼,尉迟哥你不用再接济他们了。”
轿子停了,但尉迟恭迟迟没有出轿,就坐在那里,舜华看他一眼,也不敢出轿。
“……舜华如此助我,我该如何回报呢?”他温声说着,目不转睛看着她,似乎真的在等她提出回报。
她笑眯眯地:“谈什么回报?一来一往嘛。”因为她孩子气嘛,想要多替眼前这人做点事,她想,愈是多做些什么,将来她升天时会更满足地走。
“怎么没想过给白起这建议呢?”他问着。
她直觉答道:“他不合适。”他家里有絮氏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开始这种事。
接着,她一怔,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会问白起呢?
他不太满意这答复,但仍配合地再问:“戚遇明呢?”
“我撞头后,与你比较亲近,何况你不念我平日嚣张跋跗,待我如同家人般,你要有事,我当然全力相助啊……如果你不介意,这义庄义学也分一点给崔家吧。”让崔舜华积点德也好。
“舜华。”
“嗯?”
“你道絮氏舜华还能活多久?”
她以为他去看了絮氏舜华后,很同情她的处境,便道:“我瞧她有病在身,大概也只剩快一年的时间……”
“快一年么?”那就是明年春吗?
“那个……”她不太好意思地说:“你要是很同情她,可不可以偶尔去看看她……我想也许她很喜欢你去看她。”
“她很喜欢我去看她么?好啊?”
他答得爽快,舜华不由得惊喜,连忙道:“一言为定?”
他眼底隐隐带着柔软,举起手,舜华本以为他要打勾勾,哪知他居然跟她轻轻击掌为盟,她不知尉迟恭为何此刻不当她是孩子看待,但她心里是高兴的。终于啊,也尝上一回击掌为盟的誓言了。
她听到他道:“明天一早,你写封帖子,我差人代你送给税官。”
“邀税官做什么?”她一头雾水。
“你名下土地太多,太容易挑出毛病,你不拉拢关系怎行?这事每年都要做的,白起,戚遇明都是如此,甚至其他富户都在这样做。”
她心一凛,点头,“咱们一起邀税官来吗?”一块办,方便些。
他沉默一会儿,答道:“我已邀过,土地税赋方面已经完成,四大名门富户里,只剩你没有动静。”语毕,他撩过轿帘出去。
舜华闻言错愕,这些日子跟着他学这些税事,可没听过要拉拢税官,他何时跑去搞定一切,却没提点她。
如果今天他忘了说,再过两天春税结束,税官找麻烦钻她的洞,让她土地遽失,她不就欠了崔舜华?她脑中蓦地迸出大富户吃小富户的案例,即便是白起哥,她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他自小富家爬上名门富户的一路上没有暗中动手脚过。
先前是他忘了说,还是故意不说?
他叩叩轿顶,对着轿内说道:“快出来。”
轿帘外那隐约的黑鞋以及垂地的外袍,让她想起絮氏舜华最后一日他就是这样走出屏风后要她别害怕,她心里轻轻叹息,无论如何他都说了,不是吗?
“舜华。”轿外伸进一只男人的大掌。
她盯着好一会儿,她掌心轻轻停在他掌上一指的距离,不敢真的握下去,这手也许将来是伊人要握的,大人娶小孩……大人负累,小孩高攀,还好她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不会有太多绮想,她会全心全力帮他抱得一个成熟美人归,思及此,她避开他的手,钻出轿子。
但因为太在乎那只男人的手,害得她出轿里一头撞上轿顶,她抱头哀哀叫一声,真的很疼啊,她眼角余光瞟见轿夫傻眼,白起哥可没教她大家闺秀遇见此事时该怎么面对,因为这种撞轿的蠢事在大家闺秀里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尉迟恭拉过她的双手,道:“都肿了,我替你揉揉吧。”
“不不不,没事,我没事。”她连忙拒绝他的好意,深怕《京城四季》执笔者就在附近,到时伊人看见岂不反感?她试着做出最爽朗的笑容,作揖道:“尉迟哥,亏得你及时提醒税官的事,舜华在此谢过。”
“……嗯。”尉迟恭静静地看着她真心无伪的笑颜,而后低目扫过她刻意避开自己,两人间的距离。
第五章(1)
最近尉迟恭与崔舜华走得过于亲近了。
白起半垂着眼帘,自酒楼的二楼往街上看去。崔舜华一向坐轿或骑马,少在闹街步行,今天兴致挺好,居然逛起大半天的街道。
逛什么街呢?这些时日,她与尉迟恭几乎形影不离,这两家非但合作起没有什么利润的皂行,还打通关节有意做起义庄来。难得今日见她逛街……白起明知有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实在踩不到那个点。
“京城四季?”他重复吟念着。
“正是。崔当家一见到小的,就在打听近日是否有意写京城四位名门富户当家的……的秘辛。”白家书馆里的老总管抹抹汗。
她有病么?拿自己的事去给人闲话?连书名都取了呢。京城四季?有什么好处?赚得了多少?不只白家在京城的书铺被探问了,连戚遇明、尉迟家相关的行业也一一被探过,崔舜华到底在想什么?
白起一向对她没有什么兴趣,但京城四姓息息相关,她要有异,一个不稳,白家也会备受牵连。
“当家,大魏一品云织坊的丝绸终于运到了。”
白起不甚上心,道:“差人送上柳家。”他寻思片刻,又落在崔舜华身上,她身边的阉人笑咪咪地尾随着她,但偶尔若有所思的。
连她身边的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了吗?她撞上头,性子有些改变,但一个人能改变多少呢?能够变得举手投足毫无威胁性么?
白起不经意地瞟着崔舜华身后几步远的百姓,黑眸蓦地一亮,立时起身凭着扶手栏杆。崔舜华她怎会不知,她骑马坐轿,就是不行走,怕的就是恶名昭彰带来的后果啊!
“崔舜华你死吧你!”百姓中有人暴喝。
正要跨入某间书馆套一套《京城四季》到底是哪位幕后高人着笔的崔舜华一看,在阳光的折射下,一把高举的菜刀闪亮亮的,她吓得直觉掩目。
路人的尖叫,令她惊悸,想到那句“你死吧你”,她下意识侧退避开来。咧咧寒风刮疼她的颊面,再一定睛,那菜刀居然离她只有一指距离。
她没遇过这种事,吓得大叫:“当街砍人啦!砍错人啦!找错了找错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她连连退后,想遁入闹街人群里,谁知这些没良心的百姓一见她靠近就做鸟兽散。没人性啊!
追着她满街跑的少年衣衫褴褛,满面污垢,显然混迹市井有一段时日,今日逮到她独自一人,藏了许久的菜刀无比亮滑,正是少年日日擦试下的恨意。
他紧追不舍,咬牙切齿:
“我怎会找错人?北瑭京城还有哪个崔舜华胆敢买通官员,假造亲戚,逼吾父优先卖地给你?地不给,你便弄得我家破人亡!如今地契已转到你名下了,吾父吾母也投井自尽,你就拿命来换地吧!去他的崔舜华!”
舜华闻言,心头如坠冰窖。原来崔舜华名下的地多不可数,俯拾皆好地竟是这样来的!竟是这样来的!
但……但她不是崔舜华啊!她要是崔舜华,万万不会这样做的!可这种话她怎能说出口?一出口,她没被砍死,也会被火焚死的!
闹街上的百姓惊慌慌,她是心慌慌,脚也慌慌,菜刀在她眼前砍来砍去,连壁不知被人群淹没到哪去了,没法救她一把。
她转身奔入人群,人群又散,她大叫:“没人性啊,让我躲躲又怎样!”不慎踢倒街边放水果的篓子,她整个人扑地也随着果子滚了一圈。
刀光凌凌,就要往她砍下来。这一砍,她准成两瓣大西瓜!她命休矣!不不,她早休了!但平静地走,跟切成两块大肉走是有差的!
“原谅我!原谅我!没有下次了!”她顾不得崔舜华的面子,惨声大叫,眼角余光中,疾速闪过的百姓面孔竟无一人怜悯。
是啊,是啊,谁会怜悯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崔舜华做这种事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她不是啊!她真的不是崔舜华啊!
“崔舜华你下地狱去赎罪吧!”
白起攥紧栏杆,眼底精光乍现。他凭栏疾走,与崔舜华同一方向,就是要看清楚她的最终结局。
崔舜华是崔家梁柱,她一死,崔家垮,白家便可见缝插针。
蓦地,他看见对街茶居二楼的京城四大富之一——戚遇明。
戚遇明也正往街上看去,却没有任何动作。
大家都在打同样的心思啊!不管尉迟恭与崔舜华在暗谋什么,都不会有后续了!不会影响到其他两家了!
白起蓦地止步,隐在栏旁柱后,不教戚遇明察觉他的存在。
他再往街上看去,她奔到最近一顶软轿前,大声求救。那轿子不但没让她钻进去,反而迅速拉下轿帘。
他唇畔有笑。
轿子里是妓院的姑娘。当年崔舜华一身西玄深衣蔚为风潮,居然让妓女学去,一时间北瑭妓院里人人都着深衣诱客,崔舜华火上心头亲自划花名妓的颜面,让她们再也无法以色谋生,如今妓女见她将死,只会额手称幸,哪会扶她一把。
即使看着崔舜华的背影,他都感觉得到她的恐惧与绝望。
这不是报应么!同样是舜华,老天是公平的!没道理你张狂百岁,却让另一个舜华长躺病榻!
舜华极其狼狈,逃命双腿不稳,又跌一跤,眼见那菜刀就要沾血,她抱头下意识大喊:“白起哥……尉迟哥!尉迟哥!”
白起呆住。
万事休了!休光光了!舜华绷紧皮肉准备承受剖两半大西瓜的疼痛,哪知地面忽然微震,一排排官兵自巷间飞快奔出。
她傻眼,任着这些官兵层层将她与少年隔了开来。
白起暗叫可惜,眯起眼,藉着阳光细细揸她的容貌。确是崔舜华没有错……她长发清软飞扬没有上油……最近她似乎天天洗发……
位在高楼之上的戚遇明神色未变,既没有惊喜,也无扼腕之意;而这一头的白起,则深深看着崔舜华,陷入沉思。
会喊他白起哥的,只有舜华。如今舜华该在府里,眼下这崔舜华喊他白起哥是何用意?
明知是崔舜华无误,白起还是自柱后现身,不顾戚遇明的察知,攥住栏杆,再次观察崔舜华的容貌表情。
舜华本是捂着脸,放下双手,怯怯看着宛如人山人海的官兵,一名陌生的青年身穿着官服,就站在她身边。
“小人方才去请官兵,让崔当家受惊了。”他恭谨道。
“你是……”她声音还微微颤着。
“小的是尉迟当家派来跟着崔当家的。”
“原来是尉迟哥派你来的……”她心跳尚未缓拍,官兵围得严实,她只能踮着足,看着那少年被官兵粗暴制伏。
“崔舜华你会有报应的!我做鬼也饶不了你!”少年的狰狞声音远远传来,随即是人肉砸在泥地上的巨响。
舜华心里惊惧不已。这一年要她怎么顶?现在她才意识到,她不是在顶一个普通的千金小姐,这世上也不如她想像美好……那些恶事她连一样都没做过,但现在百姓看她的每一眼,在在都让她掩面惭愧。
连璧费力钻了进来,气喘吁吁。他道:
“当家没事么?连璧先前被人群冲散开来,追不上当家。”
尉迟家的青年看他一眼。
“嗯,我没事……那人……”
“那人会押入官府的,这是公然行凶啊!方才见死不救的人,连璧都记下了,等回头当家要怎么做,连璧必定领命。”
舜华顺着连璧目光往角落轿子看去。不知何时,轿里花枝招展的女子颤颤跪伏在地……因为崔舜华死不了,所以在求饶了吗?
她又察觉尉迟家青年眼底抹过轻蔑。是在轻蔑崔舜华吧!
明知他们不是针对絮氏舜华,但经历此番生死,她真觉得自己就是崔舜华,必须承担所有的过错。
她抹去满面冷汗,走上一步,顿觉双腿虚软。
大庭广众下,她勉强笑道:“嘿嘿,去把她的轿子抢来,先回府吧。”
连璧问了一句:“回崔府么?”这几日她都住在尉迟府里。
她随口道:“好,先回崔府。”一顿,又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看去,摆摆袖,轻补一句:“别伤她。让她走,也不准背着我找她麻烦。”
尉迟府的青年诧异瞟着她;连璧忍住回头看她的冲动,受命而去。
一回崔府,舜华连一口水都还不及喝,就听见宫中差人送话来。
“……入宫?”她声音沙哑。她?
她有想过崔舜华在北瑭京城作威作福,这背后靠山必定颇硬,但,她还没想到入宫这一层……她不敢多问,怕被一旁的连璧看穿。
她往连璧看去,只见他平日笑吟吟地,此刻却是面色紧绷苍白。
“崔当家请上轿吧。”那太监说道。
“……我一身他国衣裳,请待舜华换上北瑭女装。”
太监略讶笑道:“当家说笑了。以往当家不是曾跟太后说衣物于你,不过分方不方便,无损忠君之心哪。”
舜华心里微苦。确实,北瑭富户千金女装行走不便,若要逃命,还得把垂地的衣裙绑在小腿上呢。她回以一揖道:“那……就上轿吧。”
太监看了连璧一眼,笑道:“请这位阉人一块跟着吧。”
“……这是自然。”连璧镇定地说道。
舜华趁着在轿内,快速卷起宽袖,手臂上都是擦伤,还有血水渗出,先前她承受崔舜华身子时,右臂已经带伤疤了,现在在同一处又来……她忍痛舔着伤口,以前药苦她可以大叫,哪儿不舒服也可以在床上滚来滚去跟白起哥闹脾气,但现在不成,她是崔舜华,不能教别人发现崔舜华连点疼都捱不住。
她放下袖子,抹去冷汗,往窗外看去宫墙就在远处,她不由得暗自失笑。
絮氏有几百年没有走进宫墙了?听说康宁帝那代的絮氏家主时常蒙皇帝召见,而后又多疑地令絮氏瓦解,几百年来的絮氏活得战战兢兢,虽是较一般平民有钱的小富家,但每一代都自觉活得像被人监视的蝼蚁。
这都是亲亲爹爹为了要她骂一句“去他的徐直”才在她面前说的。她是没感觉啦,可能她都待在府里,所以很正常地成长着,完全不觉得自己被监视过。
如今,冥冥中有天意,要她这个最后的絮氏做一个完美的结束吗?
“……去他的徐直。”她轻声说着,怀念起过去骂人的那段时光来。
“当家?”连壁听见轿内的声音,以为她有吩咐。
“没事。”她笑。
连壁面色古怪,仍是收回目光。
“……去他的崔舜华。”她微微笑着,大街上的余悸犹存自她面上褪去,心里也慢慢沉淀下来。
就算让她这个最后絮氏做一个完美的结束,也不用让她与皇帝见面吧?
刹那间,舜华的双腿软了软,差点本能服从“陛下”两个字再趴一次地,但一见眼前陛下是个小孩,她又硬生生挺着膝,直直站在原地。
“崔当家,听说你撞坏了头?”那小孩身穿小龙袍,头戴帝冠,不可一世地坐在椅上。
舜华作揖道:“舜华前几个月夜宴时,一时不慎撞上头……”
“所以,你没照朕的吩咐去做?”
她一征,小心翼翼答道:“舜华有些事不小心忘了……”
小皇帝跳下椅,跑到她面前,笑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撞坏头了。要不,你怎会没杀了那乐师呢?”
今日就算天塌下来了,她想她也不会心惊害怕了。她微笑:“正是如此。请问……哪位乐师?”再请问,你们有什么仇,可否一并说了?
“哼,前阵子教坊里的他国乐师居然敢在北瑭国土里弹奏亡国曲,朕要杀了他,你允朕先将他调到崔府的家乐里再找个名目杀了他,才不会损及朕的名声。崔当家,你事事都替朕想,朕很高兴呢。”
“……是这样么?”原来,那夜的钟鸣鼎食是为他杀人……为了杀一人,索性连全部家乐都毁去吗?在崔舜华眼里,人命真是不值?
“好了。”小皇帝咧嘴,击两次掌。
太监领进一排年轻的宫女与公公。
舜华不动声色。那些宫女与公公面容迷惘,似乎不知自己被召唤的目的。
其实她也很迷惘啊。
“崔当家,这次你又要教朕玩什么呢?”
舜华迎上小皇帝愉快到有些残忍的目光。
跟随小皇帝身边的太监,上前轻声提醒着:“崔当家,陛下今儿个在朝上闹脾气,回来后说是你不陪他玩,他明日不早朝了。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的名字也被自宫册划去,请崔当家务必让皇上尽兴。”
舜华顿时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这是说,平常崔舜华教皇上玩……是拿人命来玩么?现在她也要跟着玩?
小皇帝得意朝她笑道:“对了,崔当家,朕替你出了口气。”
“舜华不懂。”她轻声道。
“今儿个你在街上闹的事,朕都知道。居然有人敢在天子脚下杀人,你放心,朕不会放过他的!”
“不……”等一下,让她想个法子解释一下。
“朕已经差人暗地传令下去,把那人往死里整,如今恐怕已经感谢地去见阎王了呢。”
“陛下……舜华……抢了人家的地,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罪不在他……”她喃喃着。
小皇帝笑着看向她,面露有趣道:“那又如何呢?”
舜华心里一震,层层麻感窜上她的头皮。
这就是……康宁帝的后代吗?疑东疑西,为了保住北瑭,不惜将忠心的金商絮氏视作奸细赶尽杀绝。他可想过,到头来他的子孙败坏他保住的北瑭,轻贱他想保住的北瑭百姓?
她想到尉迟哥,想到白起,甚至,想到自己。
原来,这些努力在北瑭开拓一方土地的人,头顶的天,就是如此。
“你这脑子还真是撞得严重呢。”高椅上雍容华贵的皇室妇人笑道。
“太后娘娘说舜华脑子撞得严重,自是严重得很。”舜华微笑。
“你这孩子……把椅子搬近些,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舜华还是微笑着,等着太监把椅子搬过去后,她才坐下,丰腴冰凉的手轻轻压在她的手上。
“下回别跟陛下玩今天那种孩子游戏了,陛下不会喜欢的。”
“是。舜华只是想,偶尔尝尝鲜换个新游戏,皇上才不会腻。”
“陛下年幼,多少皇族朝臣在虎视眈眈,哀家视你为心腹,就是要你好好教导陛下该狠时就不能手软,你不要让哀家失望啊。”
“舜华明白。以后舜华会更加注意的。”她笑。
“明白就好。你们都先下去吧,小春子,把连璧也带下去,好好教他一些规矩,一个阉人没能在宫里有名份是很可怜,但崔家不比那些小富人家,该要懂的规矩还是要学的。去吧。”
舜华看着那保养得宜的细腻玉掌朝空中摆了摆,仿佛在空气中荡出一道香气来。太后有私话要跟她说,她心里明白,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私话。
她不经心地往连璧看去。连璧算是崔家下人,不管在陛下或者在太后这里,他只能在一旁垂首跪地。连璧此刻跪伏在地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不住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她略略抬眼。那叫小春子的老太监,嘴边一抹笑。
她想起,以前絮氏舜华在药未入口时,会习惯性地重复握拳松拳的举动,因为她早知道药是苦的,她好怕刹那入口的苦。
可是,药是一定要吃的,所以自己必须克服。
她不太了解连璧,但她想,人的直觉反应几乎都是相同的。既然她是连壁的主人,是不是该一肩承受护住他后的麻烦?
她又想起,其实她是有心想救那个家破人亡的少年的。
“连璧留下来吧。”她忽然说着,朝北瑭太后看去。她余光瞥见连璧猛然抬头。她道:“太后娘娘,我撞头的那几日都是连璧照顾的,这么忠心的人,舜华想,也只有太后娘娘身边的小春子公公可以一比了。舜华想撞头后,没法牢牢记住每件事,所以我想留他在旁,替我记住太后吩咐的事。”
她半垂着眼,平静地接受眼前这北瑭第一女人的审视。
没一会儿,她像个小孩似的被长辈轻轻拍着头。
“看来那一撞,真是让你受苦了,是不?晚些哀家差太医替你看看,可别撞出其它问题来。”
舜华仍是垂眼笑道:“多谢太后娘娘。”她瞥到小春子走回太后身侧。
太后多抚了她长发两下,微诧道:“怎么你的头发变软了?”
她笑:“近日舜华迷上天天沐浴,索性发间不上油,用尉迟家制出的肥皂,不但可以养身还会有自然的香气呢。”
“天天沐浴?你空闲的时间倒挺多的。舜华,这也多亏你出身名门富户,这才能随心所欲,一个平民百姓可没那闲工夫日日耗上几个时辰洗发。”
“这全托太后娘娘的福啊。”舜华微笑道。
“听说近日你跟尉迟家那孩子走得近?”
“舜华对尉迟家的皂行忽然有了兴趣,想与尉迟家合作,便走得近些。”她应答如流。
太后看着她,问道:“义学呢?是谁建议你们做的?白家的孩子?”
“不,与白起无关。是舜华主动与尉迟合作的,舜华此举除了为自家博得名声外,也是替太后娘娘跟陛下走出条路来。要是办得好,将来太后娘娘想重用什么人,只要好好运作,这些义学可心起到很大的帮助。”
太后闻言,笑道:“你这孩子说得有理,你跟尉迟走得近,哀家乐见其成。他族里有神盲者,将来不管有没有当上大神官,尉迟家这名门富户在北瑭算是站稳了。”她瞟一眼今日略嫌规矩的崔舜华,慢条斯理道:“京城四大名门富户,唯独白起是南临人。”
舜华眼皮微不可见一跳,徐徐抬眼,对上太后精锐的目光。她笑应一声:
“是啊,据说他有一半南临血统,不过……”
“不过,他骨子里流的只有南临没落贵族的血,没有北瑭血。絮氏这小富家,居然胆敢包庇他,谎称他有北瑭一半的血脉,舜华,先前要不是你将此事查了个通透,只怕北瑭上下都要教这个南临贱民蒙在鼓里呢。”
“这是舜华该做的。不过如今北瑭与过去大不相同,现时北瑭律法没有提及名门富户定是北瑭人,白起他……”她本要说他在北瑭住久了,即使长相生得像南临人、骨子里流的只有南临的血,但他的根,已经养在北瑭,拔不得了。
太后接道:“白起他是絮氏养大的。”
“……是絮氏养大的没错……可是,絮氏只剩一血脉,又是个多病女儿,想是过不了多久,絮氏要断根了,白起……自此也会跟絮氏无关了。”
太后微微一笑:“没有断根前,总是教人担忧。如果不是当年的絮氏,北瑭断然不会大失国土,如今的北瑭已无能力跟大魏一较长短,这全是絮氏所害。他们背负的罪孽,即使将絮氏一族化成白骨堆积在大魏与北瑭的交接处,也无法泄皇室的心头之恨啊。”
“太后娘娘,当年并没有实质证据证明絮氏通敌卖国……”
“你套出白起,絮氏的真正姓氏了么?”
舜华满面苦笑:“舜华无能,也或者,白起根本不知。”
“姓徐……一定是姓徐,除了是西玄徐姓外,还有其它可能性么?”太后激动道,忽然改变话题:“你对哀家忠心,哀家也不会亏待你。前两年祥王在睡梦中安祥地走了,陛下顺利登基,你在背后的相助,哀家一直惦记着。”
这言下之意略有所指。舜华微一寻思,什么祥王她没有印象,但他的死跟崔舜华有关?
“你还是不肯答覆么?就因为絮氏那个诅咒吗?”太后蓦地尖锐看向她。
她笑道:“舜华向来不信什么诅咒……”
“既然不信,那就是不怕了。你是允了?”
第五章(2)
连璧匍匐两步,说道:“太后娘娘,我当家早就开始了,您切莫怪她。”
舜华看向她。
太后双眼一亮。“已经开始了?舜华怎么没说呢?”
“……这还不是想给太后娘娘一个惊喜吗?”舜华笑道。
“好好,你不怕就好你不怕就好……哀家等着你的好消息!絮氏真能彻底绝断,舜华你功不可没。”太后愈看她愈满意,瞟着连璧一眼。“你这阉人眉目清秀,面红齿白,这样吧,你高攀了,我许一个宫娥给你对食做夫妻吧。”
连璧一呆,面色忽白忽红,他嘴里嗫嚅着,似乎想冒死说个不字,舜华击掌,起身笑道:
“多谢太后赏赐。这几日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