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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 第1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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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那我睡了……”
“好。”
“虽然我俩都很臭……我不嫌,亲亲尉迟哥也不能嫌,我吻吻你,我想在梦里也有你的气息……”
“好。”
她闻言心满意足。对准他的嘴重重压下去,他的唇尚有咸水,舜华还来不及吸吮,就挨不住困意,但她死也不肯离开他的嘴,就这么双眼一闭睡着了。
一顶宽轿停在白府前,尉迟恭自轿里出来,回头拉出另一名年轻女子。
女子自是舜华。她气色尚未完全康复,借着妆点掩饰她憔悴的面色,她本是要举右臂,却感一阵剧痛。
“左手。”他道。
又不是小狗,她心里抱怨,但仍是满面欢喜地伸出完好的左手让他牵起。今日她穿着绯色的深衣,衣面并无多余绣物,仅在袖边同样绣着金红二线。
她消瘦不少,鲜丽的曲裙深衣衬着她腰间不堪一握,美眸在瓜子脸上显得比往日还要圆大漆黑。
她见着两人彼此袖上金红,面上微微发热,笑道:
“我站稳了,不会被风吹走了。”
他看她一眼,道:“可别逼我在你足上系绳。”放开她略凉的手指。
舜华往白府看去,果然白府大门挂着大红灯笼。这也许是好事,她想,白起选择了最聪明的路,忘掉絮氏舜华,然后积极向前走。
她记得,白起的梦想是以北塘为,而后成为富甲天下的金商,现在他正在这条道路上,还没有出错过,她绝对为他喝采。
管事出来迎客。他身上衣物也是喜气洋洋,家仆婢女都换了新衣,全部挂上喜灯,就等着明天白府夫人入主了。
她才随尉迟哥步入正厅,就听见白起温煦的声音道:
“难得见两位一块来白府啊。”
她抬眼一看。白起就站在厅里,此刻正值春日午后,厅里光线不明,在他身下印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穿着碧澄澄的衣袍,宽袖也是绣着金红双线。她清醒后听英提及,当日白起被絮氏舜华之死震住,连素服都没有换上,直到戚遇明来访后,他更没换下喜气衣物,可以说是省了丧服这个开支。
白起正好与她四目交接。舜华心里一吓,直接退后一步,白起神色自若,如同往日一般,但她总觉得他眼底藏着什么,令她心惊肉跳。
尉迟恭上前一步,半是掩去舜华的身影。他语气和缓道:
“絮氏之事请节哀顺变。”
白起笑道:“多想尉迟兄关心。舜华……我说的是絮氏舜华,我本预料她不过十五,她能活到十九,算是极好的了,我不会悲伤。”
舜华闻言,暗地吐了口气,不悲伤就好不悲伤就好。一抬眼,没被尉迟哥遮住的另一半正好又对上白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她心一跳,莫名起了寒意。
白起又道:“听说我家舜华走时,正巧舜华你也生了一场大病。你身子从未如此单薄,可见那场病很严重,如今看你康复,我也未你感到高兴。”他目光停在她的袖上,笑得更为开怀。“北塘男子提亲以金红双线表真心,你崔舜华居然也学这招,你与尉迟兄的好事将近么?”
尉迟恭自袖袋取出一物,道:“祝你与柳小姐百年好合。”
白起打开锦盒,是一对龙凤上品玉佩。白起是商家,看出这对龙凤出自大魏,玉佩上带有香气,显然特地被薰过好几日。要说北塘百变的香味,唯有崔家才有。他微微一笑,道:“这是你与舜华合送,我当然一定要收下。”
舜华心里高兴。她不怎么愿意送给柳家小姐,但,送给白起她万分乐意,不枉她在病中特地赶着在北塘寻几味香料搭配。
她笑着补上一句:“这经过蚩留大人神力加持,可保你们和睦一生。北塘境内,怕是再无人拿得到这样珍贵的物品。”
“那真是要谢谢两位了。今日我时常在想,四大家一向各自管事,虽有商事上交流,但要论到深刻交情,那是说笑了。倘若我们能做更深入的合作,天下金商,也许手到擒来。”
舜华眼一亮,但又有片刻迟疑。一有深刻交情,那女眷来往是必然。她真的不想再见这个嫂子。
白起本想再说话,蓦地看见崔舜华虚弱地自尉迟恭身后轻拉住他的手指,尉迟恭立即转身,扶她到椅子坐着。
白起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尉迟恭没有言词关怀,举止有分寸,但隐隐透着亲昵,显见两人感情已非单纯的鱼水之欢、rou体之乐了。
他眼底无波,嘴里扬笑:“舜华不舒服么?听说前阵子你身边阉人在你昏迷时割伤你的右臂,让你大量失血,这等阉奴你怎么还没杀了他?”
舜华皱眉道:“杀人是犯法的。”
白起失笑:“这种话居然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大彻大悟了么?那是好事啊!如果你……能再早些明白,我想你定会长寿绵绵的。”
尉迟恭看他一眼,转头跟舜华说道:“舜华,先上轿等我。”
舜华犹豫一会儿,点头。
白起见状,也不挽留,唤来婢女扶她出去。“舜华先离开也好,虽然我已遁尸,但我家舜华的死是事实,要是让你沾上怨气,夜夜恶梦就不好了。”
“怨气?”舜华讶道。
白起不以为意道:“她毕竟未及双十而走,就算我已满意她的年命,但她自己又如何能满足呢?她一直认为她能健康活到老,我从不打破她的幻想,你说,她这样去了,岂不是有怨气?”
舜华闻言,短暂摆开婢女扶持,上前说道:
“白兄不要想太多。无论如何,絮氏舜华蒙你照顾才能快活这么多年,就算她中途有怨,到最后也会想开来。”她忽然作揖,白起眼底抹过迷惑,尉迟恭撇过头。舜华又虚弱笑道:“白兄宁愿遁尸也要与柳家合亲,我伤病未愈,到时就不去参加白兄喜宴了。”语毕,隆重再作一揖,让婢女扶着出门。
白起即使心里有疑也掩饰得当。他往尉迟恭看去,两人四目交接。白起笑道:“这崔舜华,个性大改啊。一个人,在短期内,怎能将个性改得如何彻底?莫不是装的吧?”
尉迟恭没有回话,他自宽袖里取出小幅画轴,在白起面前摊开来。
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画里戏水的女子半天。“尉迟兄意欲为何?”
“跟你换样东西。”
第十章(2)
“这画,本是我的啊。我跟你索讨几次,你皆不肯退还,如今倒拿来跟我易物。”他笑。
“当日,我虽取走此画,也交给画楼老板千金。”
“为千金而违背主子的话,他已被我革职,永不得白家商行。我愿千金双倍换你,请将此图还给我。”
“这对尉迟我无价之宝,不卖。”
白起哈哈一笑。“你这商人哄抬的本事真不小,居然说是无价之宝。此图是我绘,要我再仿一幅,也不是难事啊。”
“白起,你已经画不出同样的神采了。”
白起笑容剧敛,随即又笑:“你好眼力。这图里的女子……是我心中重要之人,图中女子神采,正是仿自她欢喜的表情,自她去世后,我试绘几张,画至五官,却只能勾出她的美人尖,就再也下不了笔。但,又何妨呢?与柳家合亲比这些图啊什么的还重要,我知道她活过,也就算了。”
“这图你不要了吗?”
白起停顿片刻,直视着他。“尉迟,你本事。这半年多你收买那些与我跟管事说得上话的仆人,不让他们告诉主子你来访,次次停在舜华房里。要不是七儿禁不住打,证实你对舜华没有任何不轨,今日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戚遇明那夜跟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节哀顺变,审度轻重,舜华走了,真正重要的是我的未来。我这才改变主意,选择遁尸。你喜欢舜华?”
“嗯。”
“哪个?”白起挑起眉。
尉迟恭没有答话。
白起微笑:“我的舜华走了,所以你选择对你未来有利的崔舜华么?我们还真像啊。你说,你要拿这幅画跟我换什么?”
尉迟恭道:“你种的那盆南临香叶。”
白起讶道:“我在我舜华房外培植的那盆南临香叶?你来看舜华时连它都注意到了吗?”他寻思片刻,叹了口气。“看来我是换不到这幅画了,我的舜华喜欢那香叶味道,在遁尸时我连那盆香叶都一块烧了陪她。尉迟兄,你讨这盆南临香叶是为了什么呢?”
尉迟恭看着他半天,慢条斯理道:“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崔舜华交不出给陛下的香囊,这才打起我南临香叶的主意?”白起微笑:“恕我无能了,那是唯一一盆香叶,我烧给舜华了,管事可以作证。”
尉迟恭闻言,卷起画轴,道:“那就罢了。早在半年前,舜华就已派人手上南临收购香叶,我先向你讨那盆香叶只是预防万一。”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有事要办,多谢贺礼,我不送客了。”他送尉迟恭到厅门,又看一眼他手里的画轴。忽道:“崔舜华的身子可不是这么容易睡得,她心在戚遇明,身子却肯给你,你尉迟恭是睡了她几次,才为她这般劳心至两鬓转淡?你没想过她还会给其他人睡去么?早知如此,我何必以礼待之,先睡了柳叶月,也就不必遁尸,她只能嫁白起这人了。”
“白起!”
轿帘一掀,舜华本是半躺在轿里,见他一进来,挣扎坐起。她笑:
“亲亲尉迟哥……”她见气氛不太对,讶道:“南临香叶没拿到么?”
尉迟恭没有答话,坐进轿子。起轿后,舜华软绵绵倒向他,他想起白起那讥讽的言语,没推开她,让她继续躺在他腿上。
她看见他手中那画轴,伸手欲拿,尉迟恭立即避了开来。
“别看。”
“又不是不能看的春宫图……”不就是白起画的舜华戏水图吗?能有多神秘?他手指不小心轻触到她颈间,随即马上缩回,她笑咪咪又拉回他手指,她伸出左手臂滑进他的宽袖里,与他温暖的臂膀相触。
“尉迟哥,这就算肌肤相亲啦。”她满足笑出声。“反正没人看见。”
“你不怕被人说话么?”
“跟尉迟哥一块被说闲话,我不怕。”她坦承道:“我心里喜欢你,总想碰碰你,这本就是无可厚非。难道尉迟哥不喜欢?”
尉迟恭闻言,俊容稍有软化。“谈不上喜不喜欢,但你爱做就由你了。”
男人多半言不由衷,她见识到了。舜华笑道:“那我就尽量做了,亲亲尉迟哥可别抗拒啊。”
尉迟恭唇畔笑意加深。舜华见了,微微安心,方才尉迟哥必是与白起起了冲突,才会这么不快。她心里仍当白起是兄长,不愿这两人相互仇视。
尉迟恭忽道:“白起对柳小姐一直以礼待之。”
“嗯?”她合上目,笑道:“也许各人表达方式不一样,白起有南临血统,天性保守很正常。香叶白起不肯给吗?我想也是,没关系的。”
他指腹轻轻抚着她眼下伤疤。“你道,他对你好些,还是柳小姐好些?”
又要提柳叶月么?舜华不太愿意,仍答道:
“若论小时,他是对我好些,虽然白起管得严,但在许多地方是宠我的。”所以,她终究释怀了,不会怀疑白起,不恨白起为何要选择一个会害死她的人。“但,他烧尸执意娶柳小姐,出乎我意料外,我也松了口气。至少,我没有挡住他的路,我想,除了利益之外,现在他定是非常喜欢柳小姐的。”
“不是。”
“什么?”
他垂眸看着她,道:“舜华不打算让他知道你么?”
舜华一愣,抓着他的手。“别说!别说!”
尉迟恭注意到她的手微抖着。他安抚道:“我不会说。”
她惊悸犹存。“连璧害我、伶人害我、青娥害我,我确确切切地知道,他们要害的对象不是我。可是,她的目标一直是我,她愿意花一整年的时间害死我,不是利刀马上杀了我,也不是下剧毒让我眨眼死去。这一年来,她有无数的时间反悔,可是她没有……若她知道我是絮氏舜华,她会再来一次的。”
“舜华,这一次我在你身边。”他哄道。
舜华镇定下来,有点恼自己的软弱。她可以硬着头皮为连璧去踩过那条冒犯皇室的线,为其他人做一些絮氏舜华不可能做的事,让自己学习坚强。但,唯有这件事,她始终无法跨过去。
只要一想起,柳家小姐这一年里没有任何后悔的举动,这一年里把絮氏舜华会死全归在絮氏之名的罪孽下,她心里就无法忍受。这是她一辈子没有办法告诉白起的原因。
“……白起娶她,我便不说,甚至,白起有情于她,我也不说。我不想再死一回,即使白起护我,但相爱的男女怎会看不穿彼此心理?她迟早会从白起那里知道我还活着。我还想活下去,我……不想让你再为我善后。”
他轻应一声,含着轻浅笑道:
“相爱的男女会看穿彼此心意么?你看见我现在的心意了?”
“自然看见了。你心里在想,比起伊人,喜欢上舜华,日子要好过许多。”对,她记仇。她轻吻了下她唇间的指尖,注意到他关节微红。不会是……打起来吧?为了一盆香叶……早知道她会活过建熙四年春,去年她就会差人去南临找香叶。她埋进他怀里睡着,低声说:“尉迟哥,我真喜欢在你怀里睡着。”
尉迟恭及时轻托起她的右臂。在她意识迷糊之际,他问:
“舜华,你道白起对崔舜华观感如何?”
绝对好不到哪去,她想着,但实在虚弱疲累,没有答话。
“他将柳叶月拿来与崔舜华相比,你道如何?”
尉迟恭轻轻拂过她的颊面,她已经睡着。他又看向手里的画轴,这幅图他万万不舍丢弃,即使,里头可以看见白起的感情。
当他第一次看见这画时,就知有另一个人鱼他同样在乎絮氏舜华,可以无视她的姓氏。明知愈是众所注目的商物愈表示他有眼光,但,他宁愿他没有眼光,她只是路边的小石块,只有他一人看入眼而已。
白起居然肯舍弃唯一思念絮氏舜华之物,这表示,他心里有比怀念絮氏舜华更重要的事物要去争取。
他又看着熟睡的舜华。白起陪她度过许多晨昏,这些日子无法磨灭,他能接受她将白起视作兄长,却不愿她发现白起的另一面感情。
终究,他还是自私的。
她愈想愈不对劲。
昔日,白起一句“崔舜华怎能跟舜华比”,如今却将柳叶月拿来跟崔舜华比,照说,白起如今该把柳叶月看得比舜华还重才是啊。
天色微暗,英前来轿旁低声说“找着人了,十指全被砍了”,尉迟恭沉默一阵。舜华听见有人十指断了,连忙道:“我可以自己回崔府,不碍事的,我睡前一定写上情意绵绵的信报平安,你快去忙吧。”
尉迟恭笑应一声,本出了轿,又忽然掀开轿帘,与她说道:
“别想太多,我已叫各商行跟南临商旅接触,说不得有那香叶。”
“嗯。”她笑咪咪,趁着没人看见时,倾上前闭眼嘟嘴,一气呵成。
“……”
“尉迟哥,现在我是个刚睡醒的尉迟家小孩,需要人哄。”
“……”
“唉。”就知他害臊,她也是逗他而已。
她唉字还没有吐完,忽地,他吻上她的嘴,她诧异地睁大眼,她后脑勺轻轻但有力地被压着,通常这表示尉迟哥想吻她。温热的气息灌入她唇齿间,她回过神后,笑咪咪地一块压住他后脑勺,热情地与他唇舌嬉戏。
不知是他诱惑力太大,还是她走火入魔,他微微退后要抽身时,舜华居然就像个咬住食物不放的大老鼠,嘴唇依依不舍地追逐,下半身已经离开轿椅,眼见就要跟着他的嘴巴出轿……
“舜华。”尉迟恭用了些劲道,一把推她回轿。
她满面通红,连忙正襟危坐,对着他做唇形:“有人看见吗?”
“放心,刚睡醒的尉迟小孩,没人会注意的。”他放下轿帘,这才撇过头,轻笑出声。
笑声不止,最后不得不掩住笑意。
“起轿吧。”
舜华在轿内见尉迟恭换轿离去,显然他要去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她摸摸微肿的红唇,这次尉迟哥吻得重些,害她配合到失了心智,若然哪日她习得真传,说不定也能将尉迟哥吻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她摸摸发烫的脸颊。宽轿里空荡荡,连画轴他都记得带走……她寻思一会儿,确定自己还能撑些时辰,才对着轿夫道:“去白府后门。”
那句话她始终耿耿于怀。白起怎会那喜欢的姑娘跟崔舜华比呢?在他眼里,柳叶月怎会与崔舜华一般低劣?
来到白府后门,天色已经全暗,薄弱的烛光自门底泄漏出来。她轿子停在稍远处,让树遮住,她撩过轿帘,等了一会儿,送隔日蔬果的牛车到达白府后门。她记得因为她自幼多病,许多青菜蔬果都是最新鲜的,今晚进,明天一早她就能吃到,对身子极好。这在白府已经养成习惯,所以,送蔬果的照样来报到。
仆人开了门,笑道:“老李真准时。”
“是是,多亏白少肯于我们这种小户做生意,要不,我跟我孩子哪活得下去,当然是要准时了。”
“是啊,白少……人不错啊。进来吧。”
那抹余光被掩去的门板给束了去。
舜华静静思索。看起来一切照旧安好,是她想太多了吗?
过了一阵,那老李提着空篓出来,叹道:“这些名门富户怎么这样?”
“咱们白少可不是这样的。”仆人送他出来。
“这是当然。白少人极好,这也真是荒唐,好好一个名门富户的女当家,怎么这么容易让人睡了去?”
舜华一怔。
仆人面无表情道:
“这种事你可别乱传我说的,要让人知道,会以为是白少传出去。”
“白少是恩人,我绝不会乱传。只是这姓崔的不就跟妓女一样?谁对她有好处便跟他睡去,这种人还配称名门富户吗?跟白少齐名,白少太不值了。”
“是啊。”
舜华已经听不清他们接下来的闲聊,直到最后仆人送走人,在掩门之际,叹了口气,低声道:“真是造孽。”
舜华面皮发麻,双手轻颤。她……她何时跟人睡了去?怎么会有这种事传出?还是,他指的是以前的崔舜华?不,不太可能。要有这种事,哪怕只是留言,戚遇明绝对不管明里暗地都会拒绝崔舜华。
北塘风气没有西玄开放,但相爱双方时有亲密之举是正常的,如果有女子传出乱睡一通的地步,那真是名声恶臭到极点,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刚才那仆人她看过,他个性沉默,时常被派来清理她院子,七儿有时跟他闲聊他也不理,何时他居然恶毒到造人是非?
舜华面色又青又白,不住发颤,她极力强迫自己沉淀下来,忽然苦笑。
原来,她已经把崔舜华看成自己了,她想踏踏实实地走着崔舜华与絮氏舜华的人生。她安慰自己,这只是小事,她没有做,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再如絮氏舜华以前那样小小天空小家子气,那她真担不起守护崔家的责任了。
她平静下来后,步出轿子,在白府后门来回走着,走到其中一角,她东张西望,用力踹向脆弱的泥墙,那一角立时出现洞口。
狗洞啊!果然有狗洞!小时候她运狗进来,就是靠着这块洞。她深呼吸,弯下身费力爬过狗洞,中途擦过她的右臂,痛得要命,不禁埋怨起连璧。
那日她清醒后,才发现她将要养的不少病,而是伤,被刮到稀巴烂的伤,至今还处在虚弱的失血状态,连璧功不可没。
他刮的部分,全是她的伤疤处。尉迟哥没有追问,她也没有追问,但她伤好些后,有次连璧正替她换伤时,忽道:“当家上咒时,曾给我看过一回。”
那时她很冷静地应声,连她自己都很惊讶。
他头也不抬。“后来,当家在湖畔瞧家乐练舞时,我替当家上药,发现它们都不见了,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前阵子当家忽然昏倒,说不定就是它们作祟,我怕这些恶咒潜在当家体内,所以就……”
“嗯。”
“我无意害当家。”他轻声道。
“连璧,我知道你不会害我。”虽然差点让她流血至死,但她想,连璧真无恶意。若有恶意,那把匕首该插的是她的胸口,而非她的手臂。
连璧他……早就察觉了吧?不论他到底是想救她,还是不让崔舜华复活,没事就好了。
她曾与尉迟哥推敲过,那些绿色咒文将她淹没的同时,正是白起烧尸的时候。也许,在絮氏舜华死去的同时,她的魂魄正游移在两方,挣扎地要回去那个她熟悉多年与她契合的空荡身躯,但,如果真的能回去呢?
一个遭受一年毒物侵蚀又没有絮氏咒文保护下的身躯,她回去后,会落得怎番下场?莫怪絮氏咒文在崔舜华体内拼命拉住她。
从头到尾,絮氏咒文要保的都是她,而非崔舜华。白起那尸烧得极好,尸身一灭,世上只剩崔舜华之身能容她,她自然落地生根了。
她静静地看着熟悉的白府后院。
张灯结彩,天一亮白起就要去迎娶,但今夜沉静吓人,不复白天的热闹。她一路通行无阻,来到黑漆漆的屋子。她迟疑一阵,推开房门,里头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却知道每一样东西正确的摆设。
她摸到柔软的床铺,上头还有她惯用的香气,枕下……她轻讶一声,是书,跟《京城四季》大小一样!白起居然知道她最爱看这一系列。她摸了一摸,床上摆了六本。白起他……
“舜华么?”
她弹跳起来,转身往发声处看去,但,一片黑暗她哪看得见?
“是舜华回魂了吧?”那声音温温浅浅,不似白天冷淡。
舜华听见他脚步声,随即淡淡香气弥漫屋内。
“是舜华喜欢的香气呢,我让你挑了许多,你唯独喜欢这一种,久了,我也觉得不错。”
“……白起……”她想澄清一下。
对方蹲一会儿,惊诧她的开口,接着又笑:“你以前叫我哥的。”
“……哥……”
良久,白起才轻声道:“这声哥……辛苦你了。你以往叫我白起哥,我知道你为何忽然改口叫我哥。”
舜华猛然抬头。
“我也不是傻子。我想你知道……知道我想成为金商的决心。”
“嗯……”
“你知道我想成为金商的原因么?天下曾有絮氏金商,我不能让舜华委屈,我要让金商在舜华有生之年再起。我以为与人合亲是最好的法子,舜华年纪轻,又有孩子气,心地太软,你只适合风花雪月,不能站在风口上,至少,在痛恶絮氏的北塘,你不行。”
舜华轻声道:
“你说得都对。我不适合你,但你妹妹就很好了,以前我懵懵懂懂的,当妹妹或妻子都好,我不太懂感情,就这么随波逐流。如你所说,我孩子气重,天大的事都有你顶着,但现在,我明白两者间的差别,哥,你烧尸是正确的。你不要觉得有愧絮氏舜华,你什么都不欠我。”当妹妹的,会希望兄长好,她真心希望白起能遇上最好的姑娘,若是男女情,她会希望对方所有的好全是她给的。
“你真这么认为?”白起微笑:“我烧尸是万不得已啊。为了要娶到柳小姐,我用尽心思,即使牺牲你的尸身,我也会将她娶到手。”
“嗯。”她轻应一声。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然后,让她生不如死。”
舜华呆住。
“没料到么?也是。你死时尚不知发生什么事,我就这样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怀里。你是这么地想活下去……你道戚遇明那夜来跟我说什么?”
果然戚遇明是个转折点。她道:“他也不是多好的人,你不要信他……”
白起没理会她,道:
“他道,在春回楼里,崔舜华看见那大魏名医时露出熟识的神情,他故意借崔舜华之名付酒钱让大魏名医去找她,果然两人相识,加上大魏名医暂住柳家,再一细查,这前后连贯,不就找出凶手了吗?”
“……我……不是……自己走的吗……”她实在不知如何编回来。
“舜华,你人太单纯。戚遇明告知我后,我心知有异,难道我不会问管事,问七儿么?管事跟我提过大夫换了,七儿证实是姓柳的请来大夫。我连夜找了好几个大夫来诊尸,确认你是被毒死的。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懊悔么?”
“……”
白起似是没奢望她的回答,又道:
“我逮来大魏名医问个翔实,才知道原本他预计你会在她过门后没多久在睡梦中死去,但他那天泡在春回楼日上三竿,尚是满身醉意,匆匆来看你,给的药量过重,这才露了馅,让你突然死亡。你道,这是老天有眼么?”
“白起……”
“不是叫我哥么?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我千挑万挑,以为书香世家的女子知书达理,万不会不利于你,哪知藏着狼心狗肺。这一年来,她怀着什么心思下毒,我便怀着什么心思回报她。她想嫁我,好啊,就嫁。嫁过来之后,就是她赎罪的时候。”
“哥,你不要让我内疚,这婚事取消……”她双腿虚软,心起寒意。
“一个一个都逃不过。七儿被我打残,我让她一辈子乞讨,那大夫居然敢自称大魏名医,我就让人削去他的十指,要他再也握不住笔写药方;柳叶月敢害你,我要她生不生、死不死,得了柳家一切后,毁去她的全家,当然,最重要,还有你……”轻微的嘶声,桌上烛火立时照亮房里。白起正坐在桌旁冷冷地看着她。“崔舜华。”
第十一章(1)
白起起身,徐徐走到她面前,笑道:
“没有力量了么?因为香里下迷药啊。”
他只使了三分力,舜华就软绵绵倒在床上,《京城四季》第六册就放在她旁边。
白起无视她惊惧的眼神,拿起第六册,随意翻了翻。“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始终不懂,但舜华爱,那就让她看吧。”他满面怜惜,轻轻抚过书上灰尘,接着又看向她,笑道:“但正因这《京城四季》,才让我想到好法子。要毁一个人的名声多容易,你名声颇恶,可名节你一向爱惜,连北瑭妓女仿你穿西玄深衣你都能划花她们的脸,我真好奇,有朝一日你名节尽毁,你还有脸活下去么?”他拉过她的右臂,推开宽袖,看着那伤布里着,忽地,他猛力攥住。
舜华仿佛听见皮肉绽开的啪一声,眼泪盈出眼眶,滚落下来。
“会痛么?那很好啊,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今晚会来的是尉迟恭,我本想困住他,不教他弄乱我计划,却没想到是你崔舜华。直到现在,你还想抢走絮氏舜华的一切吗?”
不是……她发不出声。他的力道用了十足力,她只觉连骨头都在发痛了。
“北瑭小皇帝下旨要你做香囊,就缺了南临香叶一料么?那香叶是真烧给舜华了,你也要跟她抢?”连日来,白起力持的冷静崩裂。他心里有多恨有多恨!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道:“舜华与你有什么仇?你非得处心积虑置她死地?她就这么倒在我怀里!我费尽多少心思让她活下来,我要她一生无虑!我要她……我要她……全教你毁了!你懂得么?这算什么!连老天都在看我笑话!让我来到北瑭,让我遇见絮氏!让我以为她只是孩子妹妹!让我就这么失去她!让我……”
他最恨的是自己!
舜华倒在他怀里气绝身亡,他才赫然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他忙在商事,即使心里挂念着她,见面却是屈指可数!连换大夫他都不清楚换来一个谋杀者!
他记得那天他只问了一句:大夫医术如何!
是名医啊!是七儿说的,舜华当时也点头。他以为是北瑭名医,见她气色比往日好,也就安下这心。
他打断七儿的腿,要她一世乞讨求人!她连她的主子都能出卖!
他最恨的是自己!如果再多一点时间,如果再让他多与舜华相处,他会发现的……发现……发现就算舜华孩子气,就算她只爱风花雪月,就算她一世多病,就算她撑不起白家主母,他也……他也……
没有她,他还在北瑭撑什么?什么金商?他心里空空荡荡的,自她死后,一直空空荡荡的,她的尸身是他亲自点的火!没有舜华心的身躯唯一价值就是成为他复仇的工具。
遁尸,将来要双倍偿还死者,他心甘情愿!他为人重利,他自己清楚得很,遁尸复仇换来双倍偿还,为的也是再见舜华。要见了她的魂,才能偿还……没有他一心重建金商,也许今天白起只是一个小富家,不能富甲天下,但至少能保住自己心里唯一的人……就这么平静地跟舜华生活在北瑭的角落里,才是人间幸福。她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早就看穿了一切,为了让舜华平安成长,一辈子守着小富家没有再发展过。是他勘不破名利,以为爬上顶端,就能让舜华过得更好;让人看见南临白起的风光,教南临后悔失去他这个南临之子,这才让舜华落得这种悲剧……
他朦胧的目光里,瞧见崔舜华满面是泪。
“你……也会哭么?舜华跟你一般,也曾做过垂死的挣扎啊,那时谁来救过她了?有这么长的时间你有机会放过她,为什么你不放过她?”他的眼泪无声息地落下,淌在她的面上。
他终于松手,未觉面上滑泪。他微笑:
“真遗憾,我本想花点心思对付你的,让你一步步身败名裂,谁教你今晚要来呢?明早我就要迎进幸福的新娘,我可不能放你走呢。”他盘算着如何修正法子,在最短时间内损她名节,他摸上她的衣领,意图扯开。
舜华又惊又怕地瞪着他。
他面露嫌恶,道:“恶心的女人,光想到碰你我就想吐。”他触到她凌乱在床的长发,一如这一年来每次瞧见她,发丝轻软绵松,跟舜华一样。
他心神微闪,而后对上她的泪眼,发现自己先前恨极压在她身上,他皱眉,翻身坐起,平静思量后,一一拾起先前滚落在地的《京城四季》,抚摸书皮良久,才收到桌上。
他看看繁星满天的夜色,算算时辰,又去点香,让房内香气加重,舜华无力地阖上眼,只觉这香气再无往日好闻。
“这迷香,约莫是到明天晚上吧。晚些我会差人送信到崔府去,说你连夜出城,即使尉迟恭上崔府问,也不会有所疑惑。后门的轿夫我都叫人暂且扣下了,我迎新嫁娘的这段时间,会好好想想怎么待你最好,总不能教你出去毁了我,是不?”他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轻声说道:“你若真心待尉迟恭,此刻就该知道失去心中重要人的心情。北瑭除絮氏外,我没见过一个好人,她爹曾说絮氏绝迹,这世上只有欢欣鼓舞的人,不会有人落泪,因此,他收容了我。确实有个人为他、为最后一个絮氏落泪了,只是……落泪的那个人,何时才能泪停,他有想过么?”
舜华的泪珠连串滑落止不住。
他又走到桌前,抚过那《京城四季》好几回,最后,他取过一物系在腰上。
藉着微弱的光线,舜华瞧见那是那日他在天宁寺请蚩留加持的香囊。他将窗子阖紧,走到烛台旁,抬眼与她目光接触。
最后落入她眼里的,是他的心若死水。
烛灭了。
门被掩实了。
右臂阵阵刺痛不断,在在提醒她的伤裂了,甚至臂上是湿的。她试着发出声音,但嘴皮子麻得根本让她无法张嘴,她的意识模糊了。
“……嗯……”轻微的低音自喉口传出,无法冲破嘴巴。白起是下了多重的迷药,重到就算崔舜华因此伤了脑子他都无所谓吧?
她眼泪流不停。她没想过白起会为了她的死恨成这样,她爹跟她都一样自私,以为絮氏消绝,至少还有一个人会惦着他们,却没有想过他心里有多恨。
她一直以为她不说比较好。白起会有个深爱他的妻子,絮氏舜华只是他人生里的一段小插曲,絮氏舜华的最后一年,他忙到几乎没有见到十次面,相较下,她这个崔舜华与白起碰见的次数还多上许多,她怎知白起把她这个妹妹看得比她的未来还重要?
她心里万分着急,试着动手脚,直到天色微微亮了,远方传来鞭炮声,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不要!她浑身发凉,几欲晕眩,但她强忍着,脚尖终于碰到地面,用尽所有力量让她自床上滑到地上。
双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闷一声,整副身子蜷缩在地。接着听见有人喊:“有声音!有声音!”
“你们做什么……少爷去迎亲了,你们不能主人不在家,随便闯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闺房,人都已经死了……尉迟少,别这样……”
有人踹开房门。
“舜华!”尉迟恭一见她蜷在地上动也不动,面色遽变,疾奔扶起她。
她满面泪痕,面色苍白,全身微微抽搐着。如果换上絮氏舜华的脸,他几乎以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幕重现了。
他搂紧怀里的身子,闻了闻空气中流动的香气,心知有异,立声喝道:
“连璧,门不要关,把窗子全开。”
连璧连忙开窗。
“去取水来!”
连璧赶忙自桌上倒水递去。他注意到茶壶是南临壶,杯子却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华的闺房扫过一眼。南临、北瑭的物品交错,小家碧玉中又带着几分不成熟,不够大器,就只是一间与世隔绝的闺秀房,完全不像当日那个丢香囊欺瞒小皇帝的大胆舜华。接着,他又瞧见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来……她要他写的目的就在这,让絮氏舜华看么?他写的,絮氏舜华都看得很欢喜么?
“再取水来!”尉迟恭朝他喊道。
连璧奔去再取。
舜华喝了好多怀水,全吐了出来,溅到两人身上,终于发出声音:
“给我……淋……”
这次连璧不等吩咐,立即对着外头围观的仆人喊道:“厨房在哪?”
“尉迟哥……”她勉强抬眼对上他的。“我没报平安……”
“我就是没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声道,拭去她的泪。
“所以……尉迟哥……这信我要写……一直写到老……”
“好,好。”
“尉迟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视她一会儿,点头。“好。我带你追。”
连璧拿着水勺子过来,尉迟恭亲手接过,自她头顶淋下。
舜华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大半了。
尉迟恭脱下外袍,帮她穿上,当他举起她的右臂时,一顿。
舜华没敢往右边看去,只轻声道:“没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迟恭黑眸微地缩起,没有说话,但力道放轻许多,让她顺利套上这外袍,接着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对着连璧道:“去找马!我在前门等!”
“是。”连璧不住看着她右臂渗至伤布上的血。
尉迟恭一路将她抱到大门之外,舜华注意到门上悬着的是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但,这其实是一对将要崩坏许多人人生的白灯笼吧?
连璧没多久就骑来一匹马,他翻身下马,说道:“是白府马厩的。”
尉迟恭看他一眼,将舜华小心地交给连璧。
连璧有些心惊地接过,垂下首不敢看向怀里的舜华。
尉迟恭上了马,自他怀里接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身后。
“抱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