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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恋(上) 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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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4恍Α

  他们认得那姑娘,这里的人,全都认得她。

  她每天都来,一天三趟。

  来为大师傅,送饭。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着那女人,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那的确是她,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长大,娶她为妻,吃她煮的饭,将她拥在怀中,她颈上还戴着他亲手铸造的铜铃,他可能认错其他人,绝不可能错认她。

  “阿……丝蓝?”

  他的声音嗄哑到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听到他的叫唤,她回过头,像是在这时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满的拧起眉,瞧着他;那表情是他认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扰到她做菜时,不悦的模样。

  “阿丝蓝?”他颤声再叫唤她,热泪不知在何时涌上了眼眶。

  “大师傅……”里可紧张的看着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颤声警告道:“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会被附身的!”

  巴狼斥责着里可,看着那染血持剑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声道:“阿丝蓝,把剑给我。”

  她眯起眼,然后微笑,举步朝他走来。

  所有的人都吓得后退,只有巴狼还站在原地。

  里可惊骇不已,忍不住上前扯着大师傅的手,想拉着他往后跑。“大师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莱师傅杀死了!那不是阿丝蓝!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啊——”

  “你胡说!”他咆哮着,一把将那小子挥开。

  里可摔倒在地,又惊又怕的看着阿丝蓝朝大师傅走来。

  巴狼看着来到身前满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红色的,冰冷而毫无情感。

  他心痛不已,滚烫的热泪,在不觉中滑落脸庞,他痛苦的凝望着她,颤声开口,轻问:“告诉我,你没有被附身,对不对?你还认得我的,对不对?”

  她微笑,抬手。

  日,当空。

  剑芒,轻闪。

  光洁的剑身,映着她的微笑,映着他的悲痛。

  “阿丝蓝——”

  他看着她,大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纯真而狰狞的微笑,举起的长剑,却还是挥了下来。

  巴狼只能举剑架挡。

  她旋身,回转,舞着剑,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着,一次又一次。

  “阿丝蓝,是我啊!”

  他流着泪,挡住她砍来的一剑,朝她吼着。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剑的右手,她却举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

  他抓着她喊着,但她只是怒瞪着他,再挥来一拳,同时以极大的力道,挣脱了他左手的钳制。

  长剑再度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芒。

  两剑次次在空中交击着。

  他只能惊惧悲痛的举剑架挡着,挡了又挡,挡了再挡,嘶哑的喊着。

  “阿丝蓝!求求你——”

  她的长发在空中飞散,颈上的铜铃在每一次挥砍长剑时,都叮咚作响。

  她挥砍长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打得巴狼节节败退,几无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滚才能狼狈的躲开她凶猛的攻击。

  一旁的阿霁扶着被挥倒在地的里可,跪在地上哭喊着:“大师傅!她不是师母了,你得回手杀了她啊!不然她会杀了你的!会杀了你的——”

  杀了她?

  不,他办不到!

  她是他结发的妻!

  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啊!

  可她的攻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凶狠。

  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晓得。

  她在之前根本没学过武,他也知道。

  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他应该要杀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尽力架挡闪避着,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

  长剑划伤了他的手臂、他的脸颊,她挥出的每一剑,都欲置他于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脚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剑,飞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来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钳抓住他的脖子,将他砰然压回地面,右手举起长剑就往他脸面而来——

  他从未想过,他会死在她手上。

  远处,里可和阿霁在哭喊着。

  在那电光石火间,她的轻言笑语,她的温柔婉约,全浮现心头。

  长剑,直落而下。

  她力气太大,剑太快,他来不及闪,也无法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刺下那一剑,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但,当剑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间,却突地往右偏了。

  长剑划破了他的脸庞,鲜红的血渗出。

  她不应该会失手的,他被她钳制着颈项,被她压坐在胸膛,他已无处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么近,剑却偏了,只将他的左脸划出了一道血痕。

  长剑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剑,只剩下一半,显出她剌出那一剑时,用的力气有多大。

  她仍紧握着剑,他惊讶的看着她,却感觉到她在颤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丝蓝,对着他发出愤怒的吼叫,但剑仍插在土中,她紧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她颈上的铜铃,因为她剧烈的颤抖而轻响着。

  那双紧盯着他,冰冷而血红的眼,流出了泪。

  鲜红的泪。

  她闭上眼,握剑的手仍在抖。

  她体内的妖魔想杀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觉得到她还在。

  “阿丝蓝……”

  巴狼怀抱着希望,抬起手抚着她的脸,哑声轻唤着她的名。

  她又张开嘴,发出另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嚎叫,那叫声,像是从她的胸臆中嘶吼出来的。

  痛苦、嗄哑、凄厉——

  泪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呼唤着她。

  “阿丝蓝!”

  热烫血红的泪滑过她的脸颊,流过他的双手。

  “啊——”

  她仰天,长嚎着。

  他为她的挣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着。

  “回来!回我身边来——”

  风起。云涌。

  刹那间,不知哪来的雨云,遮住了日光。

  她松开了钳住他颈项的左手,以双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长剑。

  长剑停在半空,却仍对准着他。

  她喘着气,低下头来,看着他,血泪潸然。

  “我爱你。”他泪流满面的说。

  在那一瞬间,她像是认出了他。

  他可以从她的眼中看见,那熟悉的温暖与爱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气、再一口,全身颤抖着,跟着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奋力曲起手肘,格开了他捧着她脸颊的双手,长剑一转,剑尖从朝向他,变成往上指着天,然后她握着长剑,往左下方一拉,让那光滑如镜的剑锋,划过了她优美的颈项。

  那短短一刹,有如恐怖的永恒。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做,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他看着,他抬手,他叫喊,却不够快。

  没有她快。

  锋利的长剑,划过铜铃,冒出火花。

  虽然有铜铃挡住一些,但那把剑,那把他亲手铸造出来的利剑,划断了材质较软的铜铃,划破了她雪白的肌肤。

  她的血,喷溅到了他脸上。

  断掉的铜钤,叮叮咚咚的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雾,从她颈项上的剑痕中,随着鲜血一起冒出来,它幻化成原形,朝着他俩发出不爽的鬼嚎。

  “阿丝蓝——”

  巴狼没有理会它,阿丝蓝倒了下来,他跪坐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大手紧紧握住了阿丝蓝血如泉涌的颈项。

  那把剑终于脱离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丝蓝软瘫在他怀中,却看见那东西试图朝巴狼冲来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白着脸,硬撑起来,张嘴念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写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闪,化为金光,直击妖兽。

  它痛叫出声,愤恨不已的咆哮着。

  忽地,远处传来一记号角长音。

  它倏然一惊,回头看着西南城角,跟着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这才不爽的飞上天,往西南而去。

  见那妖魔走了,阿丝蓝这才松了口气,再次软倒下来。

  巴狼紧拥着她,大手压在她颈上的伤口,惊慌的喊着:“阿丝蓝——”

  “对不起……我……”她抬起手,抚着他脸上的血痕,哑声开口,“我不想伤你的……”

  “我知道……”他紧紧的压着,泪流满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着气,红色的血泪依然在流,每说一个字,她颈子上那几寸长的伤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拥着怀中那娇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热泪不断滑落,滴在她脸上。

  “别……别哭……”

  她抖颤着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无奈又悲伤的看着自己虽费力抹去,他眼眶里却又再次滑下的热泪,她的手已无力,再举不起来,她难过的哽咽,轻咳着血,靠在他肩上,几近叹息的颤声道。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满手,染红了他的衣,他用尽全力的压着,它们还是不断的流出来。

  他肝胆欲裂,拥着她,哑声恳求着,“阿丝蓝……求求你……”

  她喘了口气,心痛的看着他,试图对他微笑,却没有办法,只能费力的喘着气。

  “我爱你……”她颤声说着:“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识开始涣散起来,她费力挣扎着,试图睁开眼,却只觉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里?”她看不见他了,身体也逐渐没了感觉,一时间惊慌了起来。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紧抓着她试图抬起的手,将她的小手压在脸上,把她更加紧拥在怀,哭着道:“我在这里……”

  “你……你送我的……我的铜铃呢?”她粉唇微颤。

  闻言,他赶紧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铜铃,捡回来给她。

  “在这里,铜铃在这里。”

  她想握着铜铃,却握不住,只有泪不断落下。

  他把铜铃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协助她握紧了铜铃,哑声祈求,“阿丝蓝……别离开我……”

  “对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怀里,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泪流满面的,合上了已无焦距的眼。

  泪水,滚落双颊。

  她轻轻叹息,声若游丝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遗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脉搏停了。

  巴狼惊慌不已。

  她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丝蓝……”

  他紧抱着她,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

  “阿丝蓝,你回答我啊……”

  他颤抖的把脸贴到她脸上,却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阿丝蓝……”

  他哽咽的喊着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瘫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的。

  她的身体,失去了温度。

  “阿丝蓝——”

  滂沱的大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巴狼紧抱着她,跪在地上,仰天哭号出声。

  大雨。倾盆。

  杀伐声不知在何时止息了。

  但那突来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刚刚那阵混乱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阵杀戮是怎么回事,工匠们全都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慑,巴狼和阿丝蓝之间发生的事,教人为之动容。

  广场上,到处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着阿丝蓝,哀恸不已,哭到声音嘶哑。

  他怀抱着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大雨,洗去了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秀丽而苍白的面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好瘦。

  怀中的她,轻如鸿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轻,这么瘦。

  他竟记不起来,她是何时变得这么清瘦。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从何时竟忘了看顾她?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犹在耳畔。

  她在庙堂里,仰望着他时,那害羞的模样,他依然深深记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觉抱着她摇晃着,痛哭失声。

  够啊,有她就够了啊,他怎么会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烧。

  他将脸贴在她脸上,怀里的她已经失去了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认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归属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同伴而已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茫然的看着前方地上,他新铸好,在雨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锋利新剑。

  因为她总说他是爱吃鬼,当初为了标示剑是他所铸,他还特别在剑首上,铸了饕餮纹,但现在那怪兽裂张的嘴,却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回响着。

  他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他知道她不认同,但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所以他选了,选择去铸造刀剑。

  她妥协了,陪着他,从此没再提过。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剑芒一闪、再闪、又闪,她的眼里,流着血泪。

  对不起……我……我不想伤你的……

  她哭着说。

  啊——

  她仰天凄厉挣扎的呐喊,仿佛还隆隆在耳边响着。

  她温柔悲伤的看着他,格开他的手,狠心刎颈的那一瞬,似乎还在眼前。

  心头颤动抽痛着,他用力的喘着气,全身僵硬的忍着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为……她会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看着那把金光闪闪、锋利不已的铜剑,巴狼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说过的。

  他没有听进心里。

  他真的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现在。

  直到看见她拿着剑,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为了弃剑,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晓得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就像是剑首上那贪心的饕餮,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想要更多……

  她说得没错,那是杀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亲手铸造出来的长剑下,他才真正晓得。

  他哀痛欲绝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进工坊。

  没有人敢挡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边,阿霁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将她放到他的火炉旁,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带,替她把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的绑了起来。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抚着她的脸,俯身亲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泪,再次滴落她苍白的脸颊。

  看起来,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紧扯着,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让开了。

  他捡拾起地上那两把新铸的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阿霁忐忑的叫唤他。

  他没有理会小学徒,只是抱着那两把新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你想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工匠们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来,当他们看见他把那两把剑丢进火炉里时,终于惊叫了出来。

  “大师傅,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他转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铸好,尚未打磨的长剑前,一把将它们抱了起来,统统扔进了炉子里。

  “大师傅!那些是要交给王上的新剑啊!大师傅——”

  他们惊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却又不敢。

  “你们觉得这些是什么?奖赏?沃地?爵位?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是。”

  他继续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剑,回到火炉边,将它们再扔进去。“我错了,这些只是杀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扬声。

  “可是什么?!”

  他爆出一声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们,指着躺在地上的阿丝蓝,痛苦的嗄哑出声,“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被附身后,是拿着我们铸好的刀,一路杀过来的!她亲手杀掉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停下来,却无法阻止!你们想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们想过她有多痛苦吗?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刎颈自杀吗?”

  所有还留下来的工匠,心头蓦然一寒。

  阿丝蓝还躺在那儿,冰冷、僵硬,失去了气息,却像一堵高大的墙,阻止他们靠近。

  泪水,滑下巴狼粗犷悲痛的脸庞。

  “这些全是杀人的武器!”他愤怒的说:“阿丝蓝说过的,我却没听进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王坊内,震撼着人心。

  “为了救我,她死了。”他环视着那些人,流着泪,哑声道:“我的妻子,死在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刀剑下……”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一个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她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还让这些刀剑留下,才真的是疯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些什么。

  他转回身,走到火炉旁的风箱,握住握把,大力鼓着风,将炉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动、跳跃着,燃烧着一切。

  可当剑才要开始发红时,蓦地,一阵地鸣由远而近。

  大伙心头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刚刚也有这阵地鸣。

  大地在震动。

  隆隆的地鸣,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轰隆轰隆的作响。

  所有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着。

  工匠们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门外。

  “大师傅、大师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霁对着他大叫,巴狼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鼓动着风。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毁了它们,他绝不让这些东西流传下去,一把也不能。

  剑的成分多少,是他亲自调配的,这里的每一把剑,只有他知道怎么做,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铜钖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让它们更加坚硬的配方,只要他毁了这里的剑,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它们。

  这是他的罪过,他必须亲手结束它们!

  “大师傅——”

  他没有回头,他继续鼓着风。

  工坊的大门,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动摇撼,轰然一声,整个塌了下来,将他封在里面。

  “大师傅——”

  阿霁在门外哭喊着。

  工坊的屋顶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稳稳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虽然歪了些,却没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许空间,残破的墙面,仍有风透进。

  有风,就够了。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的鼓着风,将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汗流浃背的大力推动着风箱。

  外头似乎还有人在呼喊,还有人在哭号,他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的鼓着风,直到亲眼看见那些长剑,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渐融化。

  地鸣,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当所有新制的刀剑全部融化,他才推开木头、挖开土墙,从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丝蓝走出来。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过了多久,失去了她,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工坊外,寂静异常。

  一轮明月,又圆又白,如玉盘一般,高挂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过残破的城区,走回家。

  起初,他以为只是天黑的关系,所以街上才没人,但空气里有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跟着,他就看到点点的残火,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

  然后,尸体出现了,一具、两具……数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数。

  城里,到处尸横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万。

  还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阴内,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死城。

  西南的城墙,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大水从西南而来,突兀的横过王城,在中间却又拐了弯,由东南而去,将王城分成两半。

  染着血色的隆隆大水,流过城区,冲垮了城墙,冲垮了白塔,也冲垮了途中所经过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宫殿,被焚毁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没在水中。

  看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河,和雄据在月光下的残破城墙,他怀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但很显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间,意外躲过了一场杀戮。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蓦地。

  月光下,传来愉快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这死寂的城中,那笑,显得万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西城那边高大得有如断崖的残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个突然飘浮起来,在月夜下笑得异常妖艳颠狂的女孩。

  是澪。

  虽然她背对着他,他依然认出了她:他看着她长大,她亲自为他和阿丝蓝主持成亲的仪式,她应该失踪了,他记得阿丝蓝曾为她着急过,但她,却出现在这里。

  澪笑着,轻快的笑着,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长大的女子,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蝶舞脸色煞白,泣不成声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狠绝,她扬起了头,瞪着跪着的蝶舞,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受苦,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她挥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疯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阿丝蓝也在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丝蓝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转身离去。

  已经够了。

  真的。

  城里的火,时大时小,连烧了好几天,几乎吞噬了一切。

  他将她埋在两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后院,亲手替阿丝蓝造了一座坟,在坟前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杜鹃花。

  城里还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没有人敢回到这座被诅咒的鬼城,他们抛弃了这地方,他却仍选择住在这里。

  他要陪着她,天长地久,他承诺过的,他曾经忘记,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他捡拾着城里可用的东西,到上坊里搬来工具和材料,在后院另外造了一个火炉。

  几天后,他在毁坏无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赤着脚,在街上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语似的,将所有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龚齐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愤怒、云梦的无辜……

  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祸首之一,但他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报应。

  不忍心看她如此无助,巴狼将她带回家照顾。

  蝶舞没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来陶泥,日以继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当她认出他所刻画的东西,她才有了反应。

  “你在做什么?”她问。

  “阿丝蓝在哭。”他说。

  她瞪着他。

  “阿丝蓝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声开口,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然后开始帮他。

  他们是两个疯子,他想。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继续雕着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丝蓝的坟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画。

  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都亲手刻了上去,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关于这个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还有那场战争,和那个可怕的诅咒……

  他废寝忘食的刻着,将陶画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来铜锡,把它们融成液体,浇灌进陶范里。

  那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那幅画十分庞大,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必须要分开铸造,再将它们合铸起来。

  但他的技术很好,该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风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泪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铜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没有特别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铸造这幅画上。

  “你得吃点东西。”蝶舞说。

  他吃了,因为那样才有体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须睡觉。”蝶舞说。

  他睡了,却总是流着泪醒来。

  没有阿丝蓝的现实,太过孤寂。

  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起床后,便会疯狂的在荒废的鬼城里,四处寻找她。

  在白塔的晒场,在倒塌的城墙,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树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见她笑着朝他挥手的身影,听见她开心叫唤他的声音,但阿丝蓝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然后,蝶舞会找到他。

  他会清醒过来,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继续铸造那幅铜画。

  或许,到了最后,他是真的疯了。

  但没有了阿丝蓝的世界,是怎样都没差了。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画铸完,修饰,磨光,擦亮。

  铸好铜画的那天,又下雨了。

  铜画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炉前铸着铜,她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别哭了……”

  他轻抚着她秀丽的脸庞,仿佛又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别冷着了……

  巴狼,这汤我熬了十个时辰呢,你尝尝……

  巴痕,明儿个走师傅生辰,你别忘了……

  巴狼,这手套送你,工作时戴着,就不会再烫着手……

  巴狼,等等,这鱼还烫着呢……讨厌,你这贪吃鬼……

  巴狼……巴狼……

  我爱你……

  热泪,一滴、一滴的滚落,他再次恸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无奈、她的哀伤淡淡回荡着。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对不起……”

  他悔不当初的道着歉,满是伤的大手,颤抖的抚过她的脸,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怎样也擦不尽。

  “阿丝蓝……”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画的最角落,哽咽沙哑的唤着她的名。

  “阿丝蓝……”

  他泣不成声的哭着,抚着他此生最珍爱的女子。

  “阿丝蓝……”

  风轻轻、轻轻的吹着,带走了他的呼唤。

  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当蝶舞发现那在短短时日内,一夜白发的男人时,巴狼已经跪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他的手,依然搁在阿丝蓝的脸上,替她挡雨。

  粉色的杜鹃,被雨打残,落了下来,随着汇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边,残破的花瓣,依恋的偎在他的裤脚,却无法对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终于,那一抹粉,还是被水流带走了。

  大雨,淅沥淅沥的下着。

  一直下着……

  【上集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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